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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正在罢工,因为老爹不同意我辞去修理铺的工作,他亲手焊了一个铁栅门,安在我的房间,他和老娘一出门,就把我赶进去锁上。我家的窗装了防盗网,我插翅难飞。
“不许出门!你小子离开家,不到三天,肯定变成毒鬼,老子宁可养你到八十岁。”老爹信誓旦旦,说到做到。我被迫离开剧团,又刚和许琴分手,关在家里居然没有自杀,的确是个奇迹。
表哥的电话打动了老爹老娘。那天老爹破天荒请我喝酒,嘱咐道:“你表哥是个有出息的人,从小我就看好他,到了那边,要是不听他的话,我连夜去揪你回来!”
我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别说能去做生意,动员我重返修理铺我可能也会答应。老爹不信任我,没让我碰到那两万块,说是在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通过邮局汇给表哥比较稳妥,只给我五百块带身上。这个错误十分严重,大大影响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一贯正确的崇高形象。
抵达海口三小时后,我非但不听表哥的话,还将他打得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这是我平生头一次打人,我一直没机会打架,从幼儿园至高中,同龄人都比我矮小,没人惹得起我,高年级的,知道我有两个牛高马大的哥哥,也不愿自找麻烦,小时候没打过架是我是重大缺陷之一。
我表哥骗了我老爹两万块,我家并不富裕,省吃俭用了几年,才在怀城街上建了房,凑合算个小康。这两万块是我家有史一来最大的一笔财富,那还是老爹退休后开了修理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攒来的”。我是代表我老爹殴打他的,如果换我老爹那双工人阶级的铁拳,说不定会打死他。这么快就知道受骗,归功于我罢工被关,两个多月里,我靠看电视打发时间,什么节目都看,“传销”骗亲人朋友的报导,曾经煽动得我义愤填膺,而我表哥干的正是这个勾当。
“我到海口了,开始做工了,挺忙的。表哥出差去了。放心啦!想家我打电话哭给你听。”我用手机跟老娘背台词,老娘哭得我心慌慌,不过仍忘不了交待:“别乱花钱,海口长话贵,没急事别用手机打回家。”老爹的声音隐约在一旁做伴:“咱们客家人,四海为家!”
我被人骗了没关系,大不了让老爹踢两脚屁股,骂一声:“教乖你这个笨蛋!”。现在老爹被骗,那是从没有过的事,是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垫窝猪”给他惹的,我无法预料回家会发生什么?在秀英港码头一堆粗大的缆绳旁抽了三支烟,我意识到我回不去了。那一刹那的表情,我特意掏出小镜子认真端详,可惜以后什么也记不住。我敢说,这个表情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也无法再现。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流落街头,成为一个盲流。我在海口连一条狗也不认识,又回不了家,不是盲流是什么?只不过,别人很难从外表看出这一点。我四十公分的长发扎成马尾,时髦的牛仔装包裹全身,脚踏名牌跑鞋,肩驮背包,腰挂手机,手臂上绑着最新款的MP3。行走在海口街头,标准的“背包一族”。
3
早班飞机低空掠越半个海口市,你甚至可以看清飞行员睡眼疏松的样子,好像是因为他们自己睡不了懒觉,故意将马达的轰鸣弄得异常粗暴,海口的上班族,迟到的人一定很少。
我不是被飞机吵醒的,是敲门声惊动我。我鼓足丹田之气,回了一声大吼,是电影里阻止坏人搞破坏所使用的那种。打从老洪的狗死后,我最讨厌听到敲门声。
磨磨蹭蹭撒了泡尿,洗了一把脸,我习惯地在镜子前穿上衣服,扎起长发。走近门抓住门把手,又突然回头,脱下衣服只穿条内裤,解开头发搓得乱糟糟搭在肩上,斜叼一支烟,这才开门。门外两前一后,站着三个人,没一个比我高,但都比我胖,最年轻的也比我老。
“你是新来的电工?”左边的胖子最矮,微微仰头望我,那神态却像准备教训儿子。
我懒散地歪靠在门框里,逐一扫视三人,鼻子一哼:“怎么着?”说完,右手向前一翻,三人同时后退一步,警惕地望我,我只不过翻转手里的火机,用小手指拨轮打火。
“你、你,楼道的字是不是你写的?”这次说话的是站最后的人,声音已有怯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咬住滤嘴,鼻孔喷出两条烟龙,还是说:“怎么着?”
“我们要涂掉那两个字!”左边的胖子开口前做了一次深呼吸。
“谁敢!”我猛地扬起右手,将一次性火机摔向地面,“嘭!”的一声爆炸,三个人挤成一团跑开,差点相互撞倒。跑到认为安全的距离,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才站住。
“有话好好说嘛,哥子你说是不是?”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年纪最长,挤笑脸向我打哈哈。“你哥子新来乍到,同住一栋楼,和一家人差不多,我几个想跟你认识一哈,大家喝杯茶,交个朋友,你看怎样?”
我沉默,盯了他们一两钞后,重重关门。
“一边工作一边旅游。”
我跟职业介绍所的人这么说。是电视上介绍的,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潇洒的一句找工作的托词,刚好对得起我“背包一族”的行头。我找工作自然不说“我是演员,我想演戏”。作为工人阶级的后代,我胜任多种工作,电工、水工、机修工、泥水工等等。我老爹从小给我兄弟灌输“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思想。八岁开始强迫我们接受他的技术培训,他是个好师傅,我们哥仨也都是好学徒。啼笑皆非的是,我第一次独立谋生,并没有用上我老爹传授的技能,而是像牲口一样,依靠我健壮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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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四季盛产蔬菜、水果,岛上的人吃不了那么多,大部分销往大陆。这就需要运输,运输少不了装卸工。我完全可以避免当装卸工,非常不幸,我过日子历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身上的五百块没花光,根本不考虑找工作。当上装卸工时,我已经喝了一天的凉水充饥,假使工头拖欠工钱,我不饿死也要累死。接下来,我拼命苦干十五天,什么活都接。装卸水果算是美差,各种各样的香味相伴,像抱美女上床,干一天也不觉累,偶尔还能偷吃一些;搬蔬菜那可惨了,外销的蔬菜新鲜的少,为便于保存,大多经过腌制,那股刺鼻的臭味,庖鱼之肆也不过如此,每次收工,我少不了大吐特呕;不过,最惨的要数装卸水泥,五十公斤一袋,我逞能一次扛两袋,反复多趟上下卡车,就算英雄也要你折腰。特别是呼吸所吞食的水泥粉末,足以令你窒息,将来如果我死于肺癌,一定是拜扛水泥所赐。十五天后,我挣到了五百块,恢复我的“袋鼠一族”行头,立即开始寻找真正的工作。
在海口找工作,不算难也不能说容易。比如我这份工作吧,上午去职业介绍所,下午就成了电工。如果你是千里迢迢南下打工,还是不做为好,因为每月工资只有两百块,养命也只是凑合。
看中这份工作,一是马上有地方可住,还是带卫生间的,二是我从小就喜欢电工,腰挂一排工具,像解放军的手榴弹。工作地点在一栋十层的“烂尾楼”,这栋“烂尾楼”与众不同,外部已经过得体的装修,而内部的房间门也没装一个,甚至步行梯的扶手也没装完。三楼以上丢空,一二楼出租,经营的是美食城,来找我的三个就是老板。一二楼千多平方的场地,听说以前有几十家档口,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三人最终一统天下。
海口四季炎热,美食城没有空调甭想做生意,而空调是电老虎,这栋楼的业主,每月交给电力公司的电费总比收上来的多出一两倍,明知是这三人偷电,苦于找不到证据,又害怕惹恼他们,来年不再承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业主是外省单位,不便监督。于是,采取最笨的办法,招一名电工,无非想传递信息,只要不再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偷电,也就认了这个亏。而这名电工有本事控制偷电量在一定的额度,才能拿到相应的工资。在我之前请过几名电工,说服这三人不再加大力度偷电不成问题,却无法把偷电量减少到可以多拿工资的额度,只好捡铺盖走人。很明显,业主不是想请电工,是想请一只看门狗。
来了一星期,我不找这三人,说服他们主动减少偷电,等于叫他们承认自己是贼,不如劝他们去派出所自首。我也没有去寻找偷电的证据,应该说,这三人不给机会去寻找。每天早晨,打开我的房门,我门前的小厅堂,变成了一个无人清扫的厕所,头一晚美食城的吃客留下的。楼下有厕所,但路途过远,比不了上二楼快捷。不难猜测,是有人引导客人上来方便。我不得不花精力对付这个粪便的海洋,当了七天的清洁工。
两天前,我用石灰水刷白两个楼道口朝向一二楼的墙面,买了一桶红油漆,拿扫帚分别写了两个人一般大小的字:“危险!”。本来想写“有电危险!”,写时变了卦,有什么危险关我屁事?有电危险、有鬼也危险,火锅、食物照样危险,大楼塌了那更危险。连我老爹的亲外甥也骗他的血汗钱,这年头危险的事情层出不穷,由各人自个想象去。不过,傻子才会在有危险的环境下吃喝。这三人终于登门拜访,我已恭候多时。
四色菜呈菱形,摆在大圆桌我坐的一角,美食城没有茶肆,上的是炒菜和冷盘。那三人坐对面,只喝茶不动筷。
“哥子你不像电工,我看你是画画的吧?那两个黑体字写得跟印的一样。”
在怀城这种小剧团,坏处是什么都得做,写海报是少不了的,好处是字怕练。我喝一口茶,不置可否地点头,继续大吃大喝,这是到海口落脚后,最丰盛的一餐。美食城也有快餐,我吃不起,平时开饭,要到外边去找两三块的民工餐。
这是三个和我一样的“大陆人”,做开场白的是年长那个,姓林,重庆人。矮胖子姓李,湖南人,另一个姓区,广东人。一楼是属于敞开式的餐厅,隔成多个板块,每个板块都有大马力的空调,二楼全部是空调包厢,偌大的厅堂一分为三,分别经营川、湘、粤三种风味的菜肴。这个美食城档次属于不高不低,比大排档好,比大酒店差,有钱人来吃不掉价,没钱人来吃也面上有光。
“你吃饱了,可以涂掉那两个字了吧?”李胖子的眼神像看一条豢养的狗。
我坐在二楼一个包厢里,林重庆做东,吃的是四川菜,我抓起最后一根麻辣牛肉条,边嚼边站起,反问道:“我的字写得不好?”说完,随手将腰间的电工工具架挪动了一下,上面插有锤子、钳子、电工刀等,我特意带来赴宴,这些工具有一种威慑力。
“好字,好字,不过写在那里不大对头。”林重庆一脸尴尬。
老区一看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嘴巴动了半天才吐出声:“这、这样好不好,我们自己去涂?”
“不要命的就去涂!”我端茶杯往玻璃转盘上顿,三人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向后仰。这时,包厢门开了,探进两个保安的脑袋。我迅速拔出铁锤,高高扬起,跨到三人身后,在李胖子和老区的脑袋之间猛打一锤,餐桌塌了,李胖子和老区双手抱头,战战兢兢地蹲下。
“出去。出去!没你们的事。”林重庆喝退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