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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为霜闻言唇抖了抖,连冷瞳也觉得眉心大跳了一下。
须臾间,桑为霜突然抬起头朝微君笑道:“先生您说的对这画是我从淮西王府盗来的,想来先生也该知道淮西王爱慕先生的画作成痴,那淮西王府岂会少了先生的画像?……”
如此竟是顺水将画圣微君的问题推到了淮西王身上,只是这解释却让冷瞳更不理解了,当然他不会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反而画圣微君面色难看至极,淮西王府里有他的画像?真的假的?淮西王那小子竟然敢画他的画像?傅画砚当他已入土为安,画一幅画像悼念着吗?
桑为霜见微君对她的话已有怀疑之色,便知这个理由尚可以混过去,于是才说道:“但为霜并非什么江湖上的大盗,想方设法得到这一幅画。是为霜想要从这一幅画里知道一些‘秘密’而已。先生从无市井之作,为霜只是好奇一幅出自画圣微君手中的画作,而且可能近年所作的画作里,是不是能解开画圣‘归隐’之谜,或者让我找到画圣的藏身之所……”
微君冷笑:“你怎知我画中就一定透露了‘藏身之所’?”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找到了先生。”为霜温婉一笑,这一笑显得她苍白的脸自然了许多。
微君凤眼微眯,蓦然一怔,“姑娘果然慧黠。”
为霜笑了笑道:“先生只是想要一个解开你的画的人,而我是第一个,先生命弟子将画拿到洛阳,开出五万两的银子来卖画,轰动了洛阳城,先生不正是想有人来找你吗?无论这个人是谁,是淮西王还是姚国的贵族,还是什么‘江洋大盗’,只要能解开这一幅画就够了,不是吗?”
世人说人无完人,禹朝太傅和画圣微君都是如此。祁容嗜酒,微君嗜赌,正是世人所说他们不完美的地方。
微君嗜赌她虽有耳闻,但终究不大相信,但如今想来,竟也觉得世人所言非虚,微君的确嗜赌,而且从来不介意赌注是什么?
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与安宁赌出,若是找到他的人不是桑为霜,而是他的仇家或者说淮西王,他就没有想过现在的他还能在这里惬意的品茶吃鱼吗?
他也可以借落水来赌她会不会救他。
或者十年前他消失于史册,也是因为他的“豪赌”?
那他真是一个嗜赌的人,一赌便是赌上自己的一生。
她或许不能明白微君的古怪,却能知道他或许是在这种放荡不羁的豪迈中,体会到这人世的惬意,或许人生不必太强求什么,生与死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场豪赌而已。有人视人生如戏,而他却将人生当作赌局。
微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桑为霜,许久他才笑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找来,而且找来的还是一个姑娘。”
他又深看她一眼:“你十五还是十六?”
“为霜十七。”桑为霜低声道。
“原来十七啊,看着倒像十五。”他揶揄的笑。
为霜面色无波,仍旧温婉的笑,她视他为太傅一般的师长,他的话在她眼里就像是长辈们对晚辈们说的玩笑话,细细听来没有讽刺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宠溺味道。
“你姓什么?”
“先生我姓桑,‘桑树’的‘桑’。”
男子一愣,又深看了她一眼,道:“你不单和一个故人之徒长得像,连姓氏也如此相近呢。”
她与冷瞳,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为霜微勾唇,笑了笑再说道:“为霜能让先生想起故人,是为霜之幸事……”她缓缓抬起清冽的眸,声音中带着几丝迟疑,不安的继续道,“不知先生那位故人……”
微君冷而锋利的眼刀扫了为霜一眼,冷声道:“他死了。”
“什么?!”
桑为霜竟然一时克制不住惊呼出声。
“为霜姑娘是不是太……”微君眉峰微皱,身子不由的往椅背上靠去,他以端坐的姿态凝视着桑为霜,似乎是想从她的眼里发现什么。
“……为霜失态了,为霜只是想微君先生的故人一定也像先生一样风华绝代,气质清华,若是这样的人……死了……将会是人世怎样的损失……”
桑为霜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段话,她整个人突然变得恍恍惚惚的,她的心疼得滴血,浑身也冰冷的如同浸泡在冰窖里一样,那样的寒冷,让她喘息不了。
他死了,祁容死了,她的太傅死了。
怎么可以……若是可以她多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来找微君,不要听到这个消息。
可微君却用他更冷硬孤绝的话将她拽入寒冷刺骨的深渊之中——
“你知道容与侯之子薄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为何能在秦姚之战中荣升为元帅吗?”
“你知道为什么傅画磬会不顾朝臣反对突然认命薄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桑为霜愕然抬着头望向那个男人,这一刻她觉得他的容颜清晰刻骨,就像妖冶无比的魔鬼……
他的纤薄的唇仍然挂着冷厉的笑,似山中散步去的阴霾,将她整个人都笼罩着。刻骨的冷,谜一样的不解。
“他死了,七年前他在洛城护卫战中身中数箭,最终是活下来了,可是也不过短短三年病情恶化……后来死在了容与,死前命令容与侯嫡子割下他的头颅,进献给……傅画磬。”
他残忍的不带一丝血性的将这个事实血淋淋的展现在桑为霜面前!
她如何不知道傅画磬称帝后一直在花重金悬赏前禹太傅还有几个忠臣的首级。
可是……没有想到祁容!那个似谪仙般的男子竟然在自己死前对薄彦下下这样的命令!他竟然要薄彦亲手进献他的头颅……
这于薄彦而言是怎样的……惨不忍睹的伤害……
难怪薄彦会性情大改,会……
“先生……说的可是前朝太傅祁容……”桑为霜惨白的脸已如死灰一般,迷茫的她已不知该如何思考,就这样将心理的话问出,“薄彦也是祁容的学生,祁容怎会忍心让他的学生将他……”
为霜说不下去那几个字,她颤抖着,却也压抑着她的颤抖,她紧咬着没有血色的唇,心中如同要决堤的潮涌,那样的恨,那样的不甘……
祁容,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他怎忍心让自己死的如此狼狈。
他为民为国,却终究落下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不得好死……不光如此,连死后都是身首异处。
他怎么可以……
他又怎么可以那样对薄彦?让薄彦进献他的人头,不等于拿刀割薄彦心头的肉吗?
桑为霜越想越觉得胸中阵痛,如离开洛阳城那夜一样的锥心之痛再度朝她袭来……只是她努力的压抑着,不想让在场的两人看出来。
微君冷笑,似乎是被为霜勾起了往事,是故他一回忆起,也面露出愤恨。
“容与侯一侍妾名云烟,云烟有一妹子名云琅,在禹亡后的三年里与薄彦相交甚欢,二人之间也有一些懵懂情愫,而且那云琅自幼生长于山野有些武艺,只是后来回到容与她父母双亲相继去世,她的姐姐云烟也嫁给了容与侯府,因她年幼也只能去投奔她的姐姐,因为与薄彦交好后才有机会出入薄彦在容与侯府外安置的别府。云琅是守信之人知道祁容住在薄彦别府,未曾向外人透露半句。一来二往云烟姨娘却发现云琅经常外出,于是命丫鬟留心云琅,这一来也引出了薄彦私藏前朝太傅之事……才有了后来……”
“祁容自知气数已尽,云烟将消息带给容与侯,容与侯派出亲信过来的时候,祁容已咽气了,只是祁容的遗言,于薄彦而言终归……”
为霜听微君讲完大致的情况,已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难怪薄彦会痛恨那些姨娘侍妾,那种恨是杀人嗜血,是挥剑洒血,也难断的恨意!
“那云琅呢?”
那个女孩又该如何自处,这一切都是云烟的过错,云琅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能与年少时薄彦交好的女子,一定不会一般的女子,况且这女孩子生长在山野,也一定是特别的。薄彦与她熟识三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情感,以薄彦的性情一个能走入他内心的人交心,谈何的不容易,她不希望薄彦失去云琅。
微君从座椅上站起,在狭窄小堂间踱步。
“自然是决裂了,云琅离开容与,想来是四处流浪去了。”
“什么?……”
桑为霜一面伤痛于太傅祁容的英年早逝。
一面又在想那个叫云琅的女孩,她竟然四处流浪去了?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薄彦没有派人找过云琅吗?他怎么可以狠心让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四处流浪,或者那个女孩就忍心与薄彦一别多年,任家人和朋友担忧她的生死吗?
“云琅性或柔可傲,况且是薄彦赶她离府,云琅是不会自己回来的。”
桑为霜从微君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关怀,她心下微惊。垂眸想了想,于是问道:“这云琅也是先生的……亲人?”
微君果然一愣,好久才转过身来望向桑为霜道:“看来有些关心我还是表现的太过明显了。云琅这丫头也确实与我沾亲带故的,只是那云烟却非我亲侄。世人只知微君,却不知微君本姓云,原名云微,字微君,后来世人久而久之直呼我‘微君’,云琅之母是我族中一庶出哥哥,早年我族决裂,搬迁至容与,兄嫂有长兄留下一女正是云琅姐姐云烟,如此说来姑娘也该明白了。”
原来微君本姓云,若不是今日听他亲口讲述,她还不知微君本名云微。而云琅的确是他的族人。难怪他言语之中透露出对云琅的关怀之色,想必微君和云琅的父亲是有交情的,而且微君也很担心他这个小侄女。
桑为霜低下头,心中的闷痛并没有一丝缓解,关于太傅,关于薄彦,那些沉重的过往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敢去想象薄彦将太傅的首级献上时带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恨意。她不敢想象薄彦对傅画磬俯首称臣之时……或者在他浅笑之时,那该是用尽多大的力气在强忍,在强颜欢笑?
她不想让薄彦也如她一样去恨。
……而太傅想?
她对太傅,对祁容,从尊敬,到惋惜,到伤逝,到带着沉痛的又爱又恨……这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情感。
祁容他是想让薄彦将前禹复辟……
还是,太傅仅仅只是想给一个薄彦保全容与侯府的机会,或者也让薄彦庇护着容家?
一丝光芒至脑海中闪过,桑为霜突然觉得自己懂了。
祁容,他不会逼迫薄彦去恨。他只是以这种手段保全薄彦,保全容与侯府而已。
他清楚的知道以傅画磬的心狠手辣,容与侯府即便风平浪静,他也不会留容与侯府相安无事,他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如一条狗一般的忠诚。
祁容就是将这一切看得太透彻了,他也是了解傅画磬的。
他不会让薄彦为他报仇,为禹亡报仇,但他一定给了薄彦一个条件让薄彦心安,他一定告诉了薄彦他的身世,也让薄彦暗中保护容家。
所以这么多年容家生意未曾做大,却也一直相安无事。
微君看着低头沉思的桑为霜,他目光深沉,桑为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但是她不会告诉他,他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