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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破得不能再破,几间房的前脸儿已经坍塌,其中的一间里面堆满了东西,可能是个堆废料的棚子。
那栋一面临直壁街一面临比克布斯小街的高大楼房朝园子的一面,有两个前脸儿,呈拐尺形。这前脸儿比朝外的那一面更加显得阴森。所有的窗口全都装上了铁条。一点灯光也没有。楼上的窗口和监狱里的窗子一样,统统装上了通风罩。这些房子的影子像块块巨大的黑布,盖在园子的地上。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房屋了。园子的尽头隐没在迷雾和夜色之中。迷蒙之中还可以望见一些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的墙头,像是这园子外面也还有一些园子。再往外,便是波隆梭街的一些矮屋顶。
再也想象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园子更幽僻、更荒凉了。园里没有一个人影——这倒很简单,因为时间太晚了,但是,即使是中午这地方也不会人来人往的,因为看样子它根本就不是供人游玩的。
冉阿让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回鞋子和袜子,穿上后,领着珂赛特到那棚子里去。逃匿的人总是以为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够安全。孩子则一直在想着德纳第夫人,本能地蜷伏着。
珂赛特紧靠在他的身边,抖个不停。他们听到了巡逻队搜索那死胡同的喊声,街道上的一片嘈杂声,枪托撞石头的响声,沙威对那些分头把守的密探们发出的叫声。可以听到他又喊又骂,但却听不出他喊的是什么。
大约一刻钟后,那种风暴似的怒吼声渐渐远去了。冉阿让屏住呼吸,直到那些声音的消失。
他的一只手一直轻轻放在珂赛特的嘴上。
他所处的环境竟如此异乎寻常,左右的墙壁好像是用圣书中所说的那种哑石砌成的。任凭外面如何喧嚣,如何吓人,这里却不受丝毫惊扰。
忽然,一种新的声音打破这种寂静。这是一种美妙的、难以形容的仙乐。与刚才的咆哮声不可同日而语。这颂主歌从万籁俱寂的黑夜中传来,这天乐由和声和祈祷交织而成,由女人们演唱,既有贞女们纯洁的嗓音,也有女孩儿们稚气的童声。这不像人间的音乐,而是初生婴儿在聆听,垂死的人已听过的声音。这歌声从园中最高的楼中传来,掩盖了魔鬼的咆哮声。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倒在地。
他们这样做是身不由己的,自己并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忏悔者、无罪者都应跪倒在主的面前。
那里虽然传出了声音,但人们还是感到那大楼是空的。那声音仿佛是一种从空楼里发出来的天外歌声。
冉阿让耳朵里听着歌声,脑子里出现了一片晴空。他望见的已经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青天。他觉得自己的心飘飘然在展翅飞翔。
歌声停了下来。它也许曾经延续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冉阿让说不清。人在出神时,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四周又归于沉寂。墙外墙里均不再有声息。令人心悸的声音和令人心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墙头上的几根枯草在风中瑟瑟作响。
七越发让人猜不透
晚风吹来。这说明已经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可怜的珂赛特一声不吭,倚在他的身旁,头靠着冉阿让低下去。冉阿让低下头,看她是不是睡着了。珂赛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在担心什么。她还一直在发抖。见此光景,冉阿让不禁一阵心酸。
“你想睡吗?”冉阿让问她。
“我冷。”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问。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原先用来吓唬珂赛特的话,早已被他忘掉了。
“啊!”他说,“不怕,她早走了。”
听了这话,孩子叹了一口气,压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头被拿掉了。
地上很潮,棚子敞着,风越来越冷,老人脱下大衣披在珂赛特的身上。
“这是不是暖和些了?”他说。
“好多了,爸!”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他走出棚子,向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之地。他看见好几扇门,但都关着。楼下的窗子全都装上了铁条。
他走过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便发现面前有几扇拱形窗,窗子里亮着灯。他停在一个窗子前,踮起脚尖朝里看。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有许多窗子,地上铺着宽石板,中央有若干石柱,顶上有穹隆,墙角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厅里寂静无声。仔细望去,地板上仿佛横着一件东西,像个人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朝地板,两臂左右平伸,与身子形成一个十字形,一动不动,像个尸体。那吓人的物体,脖子上还有一条绳子拖在石板上,像一条蛇。
厅堂的一切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恐怖异常。
冉阿让在事后说,他一生虽然经常看到死人,却没有一次比那次更令他寒心、更令他害怕了。在这阴森的地方,在这凄冷的黑夜里,看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奥妙。那东西可能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还活着,那就更令人心惊了。
他大着胆子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是死是活。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不得不迅速逃离。他朝棚子奔跑,不敢往后看,觉得一回头准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着他。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跪在地上,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地方呢?
谁能想到在这巴黎城中竟会有这等鬼蜮之地?这座怪楼究竟是什么地方?一座多么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这里的天使们在黑暗中用歌声招引灵魂,当灵魂招来后,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然允诺大开光芒四射的天国之门,却为何又让人感到身处令人可怖的墓穴的边缘?而那确确实实是一座建筑物,是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的房屋!不是梦境!但冉阿让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能信以为真。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他发起烧来,脑子里千头万绪。
他回到了珂赛特身旁。她睡着了。
八又是一个谜
孩子枕在一块石头上,早就睡着了。
冉阿让坐下来,看着她睡。看着看着,他渐渐安定下来,思维也渐渐恢复。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后,他活着的意义在于与这孩子在一起,只要她在,只要他在她的身边,他就什么不再需要,什么不再惧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肯定冷,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
此时,在梦幻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铃铛的声音,不止一次地从园子里传过来。声音虽弱,却很清楚,听上去很像夜里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低微的乐音。
冉阿让顺着那声音转过头去。
他朝前看,发现园里有个人。
第65章 柯赛特(23)()
那人好像是个男子,正在瓜地里那些玻璃瓜罩间走来走去,且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时而站起身来,好像是在拖着或撒播着什么。那人的腿像是有些瘸。
冉阿让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会很容易引起恐慌的。他往往感到,事事对他都是敌对的,可疑的。白天,他们提防着,因为白天可以助人看到他;黑夜,他们提防着,因为黑夜可以助人发觉他。开始时,冉阿让因为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他又因为园里有了人而惊慌了。
他又从想象中的恐慌跌进了现实中的恐慌。他想到,沙威和密探们可能还没有离开,他们一定有人守候在那里。如果眼前这人发现了他,一定会大喊捉贼,这样,他就逃不掉了。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起来,挪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把她放在一堆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动未动。
在这角落里,他仔细地观察着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很奇怪,刚才听到的那铃声,就来自他那里。他走近,声音也近,他走远,声音也远。他做出一个急促的动作,铃铛跟着发出急促的声音,他停下,铃声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系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和牛羊那样,身上系个铃铛,究竟会是个什么人?
冉阿让一面胡乱地猜想着,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凉。
“啊,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
他低声叫她:
“珂赛特!”
她不睁眼睛。
他用力推她。
她还是不睁眼睛。
“难道她死了!”他说着,随即站了起来,浑身抖个不停。
他头脑里出现了一阵乱糟糟的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感受:种种骇人的假想,像群魔怪,一齐向我们袭来,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遇有不测之时,我们的审慎之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荒唐的念头。这时的冉阿让便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以让人送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还看到了她在吐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已经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样才能让她暖和起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是,他发狂似的冲出了棚子。
一定要在一刻钟之内让珂赛特躺在有火有床的屋子里。
九系铃铛的人
冉阿让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币,把它捏在手里,向那人奔去。
那人正低着头,没有发现他走近。冉阿让没跨几步便到了他的身边。
不问青红皂白,冉阿让便喊:
“100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
冉阿让又喊:“假使您今晚给我找个地方过夜。我便给您100法郎!”
月光照亮了冉阿让那惊恐万状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惊叫了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嘴里喊出这样的名字,不由得使冉阿让倒退了几步。
他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却没有料到出这样的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背驼腿瘸的老人,衣服穿得差不多像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了个铃铛。他的脸正背着月光,因此看不清。
这时,那老人已经摘下了帽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啊,我的上帝!马德兰爷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稀奇,假如是掉下来的,那一准是从天上。瞧瞧您这副样子!没有领带,没有帽子,也没有大衣!您知道吗?不认识您的人肯定会被您这副样子吓坏的。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诸位圣贤和天神今天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老头儿一句接着一句,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让人听了感到痛快。说话时表露出惊讶和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冉阿让问,“这宅子是谁的?”
“啊,上帝,您简直是开玩笑!”老头儿喊道,“是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