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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马格洛大娘又把整个故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之中未免有添油加醋之处。她说,那个外来人是个要饭的流浪汉,破烂的衣衫,光着脚板到了城里。又说,那人曾到雅甘拉巴尔家里要求住宿,但被拒绝;还有人瞧见他沿着加桑第大路走来,在满是迷雾的大街上游荡过。他背着袋子,带着绳子,面孔凶恶。
“真的?”主教说。
见主教探问,马格洛大娘自然更来劲了,在她看来,这像在表明主教已生戒备之念了,于是,洋洋得意地接着说:
“真的,主教。反正今天城里不会一夜太平了。大家都是这样说的,治安情况又这样糟糕(这是值得再提到的)!住在山区,到了夜间,街上连路灯都没有!出了门就伸手不见五指。我说过,主教,那边的姑娘也说过”
“我,”妹妹赶忙说,“我没有意见,我哥做事总不会错的。”
马格洛大娘继续讲着,好像她的主张被反对过似的:
“我们这房子一点也不安全,如果主教您允许我去找铜匠普兰缪斯博瓦,请他替咱们把铁门闩重新装上,那些东西都在,一分钟就解决了。再说,主教,就是为了今儿这一夜咱们也得有个铁门闩,因为,只一个活闩,随便什么人都能从外面进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怕了。另外,主教平常有让人随意进出的习惯,可,现在是深更半夜啊,我的天主!也不必先得到同意”
此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很响。
“请进。”主教说。
三、被动服从的英雄主义
门开了。而且是大大地敞开了,像是有人花了大力气、下了决心将它推开的。
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我们并不陌生。他正是我们刚才见到过的那个往来求宿的外来人。
他进来时肩上背着一个布袋,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在炉火的映照下,他的眼中闪出一种粗鲁、放肆、困乏和强暴的目光。他实在是凶残可怕,好像是魔鬼的化身。他向前迈了一步,停下来,门还在他的身后大开着。
马格洛大娘目瞪口呆,吓得连叫唤的气力都没有了。
巴狄斯丁姑娘转身瞧见那人朝里走,浑身哆嗦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转过头去,对着壁炉,望着哥哥。看见哥哥之后,她的面色又转为深沉恬静了。
主教看着那人,镇定自若。
那人双手撑在他的木棍上,上下打量着老人和两个妇人。主教正想问来者需要什么,但没等主教开口,来者便大声说:
“请听我说。我叫冉阿让,是个苦役犯,在监狱度过了19年。到今天我出狱才刚刚四天,我要到蓬塔利埃去。从土伦来的四天中,我一直走,今天就走了12法里,来到你们这个城市时,天黑了,我到过一家客店,只因为在市政厅交验了黄纸身份证,就被赶了出来。这证件又非交验不可。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们说:‘滚!’不肯收留我,哪一家也不准我投宿。没有办法,到了监狱,连监狱的大门看守也不肯开门。我也曾找到一个狗窝,可那狗咬了我,也把我赶了出来,好像它也晓得我是什么人似的。我跑出城,到了荒郊,打算露天过一夜,但天不见星辰,我想是雨要来了,又没有好天主能拦住这雨下来,不得已,我又返回城里,想找个门洞安身。那边,在空地那边,有块石板,我正躺下去,一个婆婆指着您这房子给我瞧,告诉我:‘您去敲敲那扇门。’我敲过了。这是哪里?是客店吗?我有钱,有积蓄。109个法郎15个苏,我在监牢里用19年的工夫做工赚了来,可以付账。那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困极了,走了12法里,饿坏了。您肯让我住下吗?”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加一副刀叉。”
外来人好像没有听清主教说的话,他向前走了三步,靠近台上的灯,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听清了吗?我说了,我是一个苦役犯,曾被罚做苦役,从监狱中出来只有四天。”说着,他打开衣袋,掏出一张大黄纸,把它展开,说:“这就是我的身份证。黄的,您看。这东西把我害得好苦,处处受人撵。您要看一下吗?我能念。我读过书,在监狱里学的,那里有个学校,愿意念书的人都可以去。您听,上面这样写着:‘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您不一定想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服刑19年:穿墙行窃,5年;企图越狱四次,14年。为人异常凶狠。’就这样!大家都撵我,您肯留我?您这是客店吗?您肯给我吃,让我睡?您有一间马房吗?”
“马格洛大娘,在壁厢的床上铺一条白床单。”主教吩咐。
我们说过,两个妇人对主教是唯命是从的。
马格洛大娘随即照吩咐去做。
主教朝那人转过身来。
“先生,请坐,烤一烤。请稍等片刻,我们就吃晚饭。吃饭工夫,您的床也就预备妥了。”
直到现在,外来人才完全明白了主教的意思。那一向阴沉、严肃的面孔上立即显出一种惊讶、疑惑和欢乐的神情。他变得奇特异常,像发了疯,低声慢语,说:
“这不是做梦?怎么,您留我?不撵我走?一个苦役犯!您称我‘先生’!和我说话,您用了‘您’字。‘滚!狗东西!’别人总是这样对待我。我还以为您一定也把我撵走呢。并且一进屋我就讲明了我是一个什么人。啊!那位好婆婆!是她把这个地方指给了我,这下子我有饭吃了!有床睡了!而且是一张有褥子、有床单的床!和别人一模一样!19年我没有睡床了。当真不要我走!您是个有天良的人!对了,我有钱。我自然要付账的!对不起,客店老板先生,请问您贵姓?随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您是个好人。您是客店老板,对吗?”
“我在此地做神甫。”主教说。
“一个神甫!”那人说,“啊,一个好神甫!您真的不收钱吗?本堂神甫,对吗?那个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对吗?真是,我真傻,我才注意到您的帽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布袋和棍子放在屋子的角落里,随后又把身份证插进衣袋,坐下来。巴狄斯丁姑娘和蔼地看着。他继续说着:
“您是个有道者,本堂神甫先生。您没有小看人的心。一个好神甫真是好。那么,您不要我付账?”
“用不着,”主教说,“留着以后用吧!您有多少钱?您有没有说过109个法郎?”
“另加15个苏。”那人说。
“109个法郎15个苏。您用多长时间赚来的?”
“19年。”
“19年!”
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人继续说:
第12章 芳汀(12)()
“所有的钱还都在我的身上。四天我只花了25个苏。那25个苏还是我在格拉斯帮助别人从车上卸货挣下的。您既是神甫,我就得和您说,从前我们牢里有个布道神甫。有一天,我还看见一位主教。大家都叫他‘主教大人’。那是马赛马若尔教堂的主教。他是一些神甫的上司。对不起,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会讲话,这您晓得,我们这等人实在说不好话。那主教在监狱的一个祭台上做过弥撒,头上有个尖的金玩意儿。那是在中午,那玩意儿被照得雪亮。我们一排排地站定,三面围着他。在我们的前面,有许多的炮,引火绳子也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了话。但他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他讲了些什么。他是那样的一个主教。”
他说到这里,主教走过去关上了那扇敞着的门。
马格洛大娘又进来,把拿来的一套餐具摆在桌上。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请把那套餐具摆在靠近火的地方。”他又转过身,朝着他的客人:
“阿尔卑斯山的夜风很冷。先生,您大概很冷吧?”
每次,主教柔和严肃、用诚意待客的语气说出“先生”二字时,那人总是高兴得不得了。“先生”对于罪犯,正像一杯水对于墨杜萨墨杜萨,船名。1816年9月2日,该船在距非洲西岸40海里地方遇险,船上149位旅客改乘木排,在海上漂泊了12天。旅客多因饥渴死去,只有15人得救。的遭难者。遭受羞辱的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瞧,”主教说,“这盏灯太暗了。”
马格洛大娘会意,走进主教的卧室,从壁炉上取出了那两具银烛台,回来点好放在桌上。
“神甫先生,”那人说,“您实在太好了。您看得起我,让我住在您的家里,为我点起蜡烛。而我并没有瞒您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并没有瞒您我那倒霉的经历。”
主教坐在他的身旁,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对我讲您是什么人,这没有必要。这扇门是不管走进来的人叫什么名字的,因为房子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耶稣基督。因此,对走进这屋的人只需问他是否痛苦。您饥寒交迫,心有苦痛,那么,您就放心住下好了。并且也不应当谢我,不应当说是我把您留在我的家里。需要住处的人,都是离开了自己的家的人。您是过路人,您听我说,与其说您是在我的家里,倒不如说是在自己家里。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您的。我为什么要知道您是谁呢?并且,在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以前,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那是我早已知道了的。”
那人听罢,睁大了眼睛,满是疑惑。
“真的吗?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是这样,”主教回答说,“您的名字叫‘我的兄弟’。”
“真怪,神甫先生,”那人叫起来,“我进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可由于您这么好,我现在已经不饿了,我已经不觉得饿了。”
主教看着他,说:
“您大概吃过许多苦吧?”
“穿红衣,脚上拖着铁球,睡一块木板,忍受严寒酷暑,做苦工,编进苦囚队,挨棍子!好好的,没有一点事也得拖上夹链条。错说一个字就被关进黑屋子。病在床上还拖着链子,连狗都不如!19个年头!我已经46岁了。现在还得带张黄纸身份证,就这样。”
“对呀,”主教说,“您走出了苦海。您听着,上天给予一个流着眼泪忏悔的罪人的快乐,比给予100个穿白袍的善人的,还更多些。您是从苦地方出来的,这样,如果您怀着对别人的愤怒憎恨之情,那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您怀着善心、仁爱、和平的思想,那么,您获得的就不仅仅是怜悯,而是高贵,会比我们每个人都更高贵些。”
马格洛大娘摆上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清水、植物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些咸肉、一块羊肉、无花果、新鲜乳酪和一大块黑麦面包。她主动拿出了一瓶陈年母福酒。这是主教平时不用的。
主教的脸上忽然呈现出好客者常有的那种愉悦表情。“请坐。”他连忙说。他还是按平日留客进晚餐的老样子,请那人坐在他的右边,巴狄斯丁姑娘——现在完全宁静自如了——坐在他的左边。
主教依照以往习惯,先做祷告,然后亲手分汤。那人贪婪地吃起来。
忽然,主教说:“桌上像是缺了一件东西。”
马格洛大娘的确没有把那三副绝不可少的餐具摆在桌上。照这一家人的习惯,主教留客进晚餐,总是把那六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