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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每次都迅速跑到左流英腿下,从膝盖中间用红宝石似的眼睛盯着曾拂。
“怪不得慕行秋要给麒麟起名叫‘跳蚤’,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不省心,根本配不上高雅的名字。扫帚,给我出来,桌子下面的水渍是怎么回事?”
左流英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也不动。安静地用双膝保护着小麒麟,曾拂若是太生气,他就施展法术将不该有的痕迹去除。
曾拂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恼怒。事实上她很开心,有时候甚至会不自觉地哼出欢快的曲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偶尔她也能抓住扫帚,拎在手里狠狠地训斥一番,却从来舍不得真打一下。
麒麟三个月时开始生角,头顶又疼又痒。经常会忍不住在墙角摩擦,这不仅会造成擦伤。还会影响到长大后角的形状,是曾拂给扫帚头上缠裹厚厚的布条。时刻看着它的动向。
于是,名叫扫帚的银角麒麟像小病人一样接受无微不至的照顾,它却不像庞山灵兽那么通人性,找准一切机会从曾拂或者左流英身边跑掉,用包着厚布的脑袋去撞墙、撞树,嘴里发出昂昂的叫声。
忙乱而有序,曾拂非常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她都会悄悄望向左流英,知道他不会一直这么安静,也不会总坐在西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对于从前的庞山禁秘科首座来说,没有计划也是一种计划。
他在等。
秋去冬来,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扫帚的角刚刚长出来两三寸,仍然缠着厚厚的布条,像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它的确是头雌兽,曾拂刚发现不久,后悔起名叫扫帚,但是已经叫顺嘴,麒麟也不认别的名字了——它的头顶没有那么疼痒,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听到敲门声,立刻扑到院门口,做出迎战的姿势。
曾拂心里微叹一声,知道来访者绝不是来找自己的,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匆匆跑去开门,扫帚一听到院门推开的声音,转身跑向左流英,它已经大到没法藏在双腿下面,只能靠着他站在那里,胆气又壮了起来,红眼睛奕奕闪光盯着大门。
来访者是辛幼陶。
他跟曾拂客气了几句,很快就申明来意,他是来探望左流英的。
曾拂也客气地回应,将辛幼陶带到左流英面前,抹去凳子上的雪,然后就进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无论心里的感受怎样,她都不会干涉左流英的任何决定,那是她的父亲与英雄,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像麒麟一样,要躲在左流英的身边寻找依靠。
辛幼陶坐在凳子上,比坐在台阶上的左流英高出不少,这让他不太适应,咳了一声,说:“冬天不适合草帽。”
“嗯。”左流英没戴草帽,头顶积了几寸厚的雪,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明年秋天就要开战了,圣符军将兵分十六路,七路荡平舍身国,九路进攻群妖之地。舍王国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投降,慈皇没有接受,他说一时之仁留万世之祸,彻底消灭妖族的机会就这一次,绝不能心慈手软。”
左流英仍然只是嗯了一声,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辛幼陶,盯着脚下的雪,右手在麒麟背上轻轻摩挲。
“道统——”辛幼陶抬头望了一眼,从这里望不见道统塔,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股软和的、无所不在的法术,跟整个皇京的居民一样。他已经习惯了祖师法术的存在,跟普通人不一样的是,他心中的不安虽然时强时弱却一直没有消失,“道统不会参加明年秋天的战争,道士们什么也不说。但事实明摆着。”
左流英仍是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淡模样。
辛幼陶因此犹豫了一会,低声说:“我接到了杨清音和小蒿的信。”
左流英的目光终于转过来,打量了辛幼陶两眼,开口道:“皇京没有秘密。”
辛幼陶当然明白,在祖师法术的笼罩下,没有谁还能保持秘密。即使那只是一个想法也逃不过昆沌的窥探,奇怪的是,昆沌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反应,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猜疑与阴谋。
“她们邀请你去望山,据说那里的感受……跟皇京不同。”辛幼陶还是没办法坦然地说出心里话。即使那已经不是秘密。
“这么说她们找到慕冬儿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那边好像有了一些进展。”辛幼陶只能说到这里,因为他也不知道所谓的“进展”是什么意思。
“我不去望山,那里不需要我。”左流英的拒绝倒是直白明了。
辛幼陶紧紧盯着左流英的脸,希望看到一点暗示,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连你也觉得没有希望吗?”
“希望或许还有,但是不在我这里。我也帮不上忙。”左流英收回右手,正享受抚摸的小麒麟失去支撑,差点摔倒。就势紧紧靠在他的腿上,“我曾经是一名道士,一切想法都在道统的预料之中。”
现在的道统就是昆沌。
“咱们都曾经是道士,慕行秋、杨清音……难道都没有希望了?”
“能想到的都不是希望。”
“那你和慕行秋为什么还制定……三个计划?”辛幼陶又一次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他从杨清音的信里知晓那三个计划,为此欢欣鼓舞过一阵。直到左流英泼来一盆冷水。
“计划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保证成功的。”
“我来拜访。就是想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左流英不开口。辛幼陶已经猜到答案:能想到的都不是希望,他从左流英这里得不到能形成想法与语言的计划。
“我明白了。”辛幼陶站起身,拂去身上的雪,冲正屋里的曾拂挥下手,向外面走去,麒麟悄没声地紧随其后,直到人类在外面关上院门,它才恢复常态,兴奋地跑来跑去。
曾拂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她从左流英的话里领悟到的东西更多一点,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拿出来,往里面又填了几件衣物。
她的预感很快就有了明确的证据,左流英平时入夜之后都会像正常人一样回房睡觉,这一晚他却一直坐在台阶上,扫帚都去休息了,他也没动。
次日一早,左流英终于站起身,抖掉厚厚一层积雪,从早早就已起床的曾拂手里接过包袱,对她说:“麒麟留在你这里,以后一个月我会回来一次。”
曾拂笑道:“拯救天下是什么感觉?”
“跟你每天收拾屋子也没什么区别。”左流英挎上包袱向外走去,麒麟扫帚还在呼呼大睡,对离别一无所知。
左流英其实并不需要这只包袱,他要走的地方不远,甚至无需飞行。
日上三竿,他走进被当作道统塔入口的小酒馆,路上有不少人认得他,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说话。
小酒馆里一切未变,连倾倒的桌椅都没有动过,这里唯一的法术迹象就是过于整洁,是曾拂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的那种干净。
庞山宗师杨延年站在正中间,显然早就料到左流英的到来,“祖师同意你回归道统,他还让我告诉你,慕行秋已经进入无遮之地,距身魂分离不远了,他坚持不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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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九章 无遮之地()
阳光直射,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来自地面,低头也躲不过去——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太阳,那只是比阳光还要刺眼的强光,无所不在,刺进皮肤、切割肌肉、炙烤血液,甚至闯入三田,像一队闯入犯人家中的官兵,目光凶恶而鄙视,没有半分同情,手里紧紧握着刀枪,将犯人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动。
三田陷落,七情六欲却不老实,像一群恶狼在慕行秋体内逡巡,进入无遮之地的一刹那,这群恶狼疯狂地冲上来撕咬他的身体。他愤怒地挥舞手臂与群狼搏斗,过了一会蓦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就是两条恶狼,也在啃噬他的肩膀。
慕行秋冲上天空,在无遮之地能够施法,而且是不受控制的施法,只是飞行这样一道简单的法术,他的三枚内丹也要全力运转,提供过量的法力,一点也不珍惜,就像正受到追查已无路可逃的奸商,恨不得将手中的钱财一个子儿不剩地挥霍出去。
昆沌的幻象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浓密的胡须从中间分开,像翅膀一样向两边飘动,“尽情感受这无遮之痛吧,慕行秋,你应该感到庆幸,你在这里顶多待上十年,我可是整整忍受了十三万年!”
慕行秋突然冷静下来,在空中停止飞行,转向昆沌,吃惊地问:“你也是拔魔洞里的囚犯?”
他现在很容易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何况昆沌的话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昆沌神情冰冷,在无遮之地,他的七情六欲似乎也高涨起来。但这可能只是慕行秋的幻觉。
“我是拔魔洞的主人。”昆沌用鄙夷的口吻纠正慕行秋的错误,“收集道士们的修行比较容易,最难的是承受这些力量,寻常的服日芒道士也不具有如此坚韧的体质,必须经受长时间的淬炼才能将体质提升到与力量相配。可是连三祖也不愿意做出这种牺牲。当时只有我站出来,自愿承受身魂分离之苦。三祖创造了拔魔洞,这个连他们自己都宁死不愿进入的地方,我第一个入住,没想到会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万年,也没想到它日后会成为道统的监狱。”
慕行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地面,或者说地面回到他的脚下,全是灰白色的岩石,没有尽头,热得烫脚。但他正处于进入无遮之地以后最为冷静的一个阶段,因此觉得这点灼热不值一得。
“既然只是为了炼体,为什么还要创造无我之地?”慕行秋能够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了,干巴巴的,像是被晒干水分的蔬菜。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在无遮之地经受不住考验,身体就会消失,我的残魂将进入无我之地躲藏。时机一到,珍奇楼会替我再造一具肉身,我能够再返无遮之地重新开始炼体。”
昆沌愿意回答慕行秋的任何问题。因为他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慕行秋从他的话里得不到任何帮助。
“可你没用过珍奇楼?”
“没有,为了让我专心修炼已有的身体,三祖在无我之地设置的痛苦更多、更深,那里不是诱惑,而是不得已的选择。他们过虑了。我没有看错自己,我在无遮之地坚持下来。”
“我也能。”慕行秋说。
昆沌发出一阵大笑。“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我进入拔魔洞的时候已是服日芒七重的至高之境。三祖亲自对我施法加持。十三万年里,我有拔魔洞炼体、洗剑池无声、不熄炉无遮、瞬息台无我、珍奇楼护身、司命鼎卫魂、镇魔钟传递魔种动向、光明镜保我一线清明、祖师塔收集道士修行,慕行秋,你有什么?”
慕行秋一无所有。
“原来道士泥丸宫里的传承人形是用来盗取修行成果的。”慕行秋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与小蒿的泥丸宫里没有人形,因为念心科早已中断,从祖师塔里得不到真正的传承。
“盗取?这是道士们为修行交出的费用,否则的话,道统为什么要广开门户,召收这么多的弟子?而且传承的确能增强他们的泥丸宫,好处很大。这也是道士们为自保提前积攒的财富,没有这笔财富,道统迟早会被魔族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