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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修文一怔,好像,似乎,他家娘亲说过,今日表妹,要上门做客,叫他这几日,都不要回家了!
印象中,男女有别,加上年龄差距,和这位表妹的接触,实在不算多,只是耐不住老娘连续几年耳提面命,说表妹对他情根深种,叫他看见表妹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
故而,印象里的表妹,便和状元游街时,那满大街挤掉了绣鞋的女子一般。
热情过头,却让人不寒而栗。
东风公子依然不依不饶的盯着他,其他几人已经开始了热切讨论:“子文的亲眷?不是说子文家中只有一个幼妹么?”
“难道是段夫人?”“听声音不大像。”
讨论间,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兄长,父亲令我来请你回府。”
众人齐齐一静,段修文挑了挑眉毛,疑惑的看向了胞弟。
段修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淡淡的道:“表姐送了副顾恺之的八美人图给你。”
哗啦啦,一片碗碟坠地的声音响起,在座的几位自诩文人雅士的青年男子齐刷刷的站了起来,一个个热切的盯着段修元。
“段小弟,你刚才说的,可是顾一恺一之的八美人图?!”
先说话的董浩然声音颤抖,难掩激动,其他人等尽皆盯着段修元,拼命的点头。
段修元下巴微微扬起,冷然道:“恩,就是那副孝贤皇后的心爱之物!”
段修文立刻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回家!”
余下人等又羡又妒的瞪着他,一个个游魂的跟了出来,一路送到了酒楼门口,看着段家兄弟急速奔走的背影大喊出声:“段兄!一定要拿来给兄弟看上一眼啊!”
“上次你说的木樨墨,我这里给你准备十份!不,二十份!”
“你要的尽墨宣纸,我叫下人尽快给带回来,你拿了画就赶紧回来啊!”
段修文脚步一顿,回转身来,笑的温文尔雅,举起手来,拱手道谢:“放心放心,诸位兄台把东西都准备好吧,小弟一定携画来访!”
几人扒着酒楼的门框,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恋恋不舍的看着段家兄弟渐渐走的没了影,才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八美人图啊,那可是顾恺之的八美人图啊!
据说是按照前朝几个出名的美人画下来的,梁平帝极是喜欢,亲口说,和他几位爱妃生的颇像,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孝贤皇后给收起来了。
恩恩,一定是贤后怕梁平帝玩物丧志。
走了几步,东风公子渐渐的回过味来,他犹疑的看了眼左右,犹豫着道:“把太子踢下马车的女子,车驾到了段大学士府,子文的表妹,又送了他八美人图——”
众人虎躯齐齐一震,脑子里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那个把太子踢下马车的,就是子文那位彪悍的表妹?
敢上护国将军府大闹,又两句话弄得护国将军府名誉扫地的那位?
可是真彪悍啊。
段家两兄弟出身豪贵,却没有养成骄矜的毛病,得益于段修文刚进学堂那会儿,很是生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感冒,绵延了整个冬季。
付氏多处求医无果,最后在一个老家仆的提点下,叫小小年纪的段修文每日里步行去学堂,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打那以后,这孩子的身体就康健起来。
等到老二段修元进学堂的时候,也就同样办理,那个时候,不大的段修文,牵着更小的段修元,兄弟两个磕磕绊绊一路行走,看的偷偷躲在后面的付氏又是担忧又是欣慰。
所以兄弟两个走起路来俱都快捷无比,连带着跟在二人身旁的小厮也都选那长了一双快脚的。
加上醉仙居离学士府并不算远,兄弟两个也就没有叫车的打算,兄弟两个闷头赶路,后面跟着二人的贴身小厮,亦是闷头赶路。
远远望去,只见两个青衣少年,疾行而去,风吹长袖翩翩欲飞,极为赏心悦目。
不时的有人从路两边的居舍中探出头来,惊叫一声:“小段状元!”
四邻的木门立刻砰砰推开,询问声四起:“人呢,人呢?!”
先头那人一脸惆怅的看着远处,“已经走远了——”
段修文行了一段,瞥到身边的胞弟一脸古板严肃,不由轻咳了声,口齿清晰的吐了一个字出来:“风——”
段修元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雨!”
段修文嘴角微挑,不动声色的继续道:“风雪!”
段修元立刻跟上:“雨云!”
段修元刚上学堂没多久,恰逢大雪,段修文一脚下去,大雪几乎淹没他脚上雪靴,更勿论年幼体小的段修元了,皮裘把小小年纪的段修元裹的跟个球似的,段修文几乎是拖着他滚着前进。
当时幼弟眼圈红红,段修文还真怕他哭出来,就想了这么个招——复习先生教导的功课,来分散段修元的注意力。
兄弟二人逐渐长大,这个游戏也一直持续了下来。
“夜!”段修元刚吐出了雨云二字,段修文的第三个字又来了。
“日!”这般简单,段修元亦是不假思索。
段修文顿了下,别有用心的挑了挑眉,瞥了身边的胞弟一眼,轻咳一声,忍住笑,“风雪夜归人——”
段修元张口接道:“雨云日——”
他说到一半,惊觉不对,立刻闭住了嘴巴,控诉的瞪向了自家的状元老哥:“你又玩我!好玩么!”
段修文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好玩。”
段修元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个恶趣味的魂淡老哥,真搞不懂,段修文为人明明又恶劣又奸诈,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哼,连自家弟弟也戏耍!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见过拿出诗句的下句来考人对对子的么!
这混球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在段修元的别扭中,兄弟二人的脚程又提高了三成,转眼间,柳树胡同已经近在咫尺。
远远望见堵在胡同口的一群人,段修元的脚步一顿,板着脸看向了身旁的兄长,“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段修文跟着停下了脚步,看着柳树胡同口蹲坐一圈的乞丐,哭笑不得。
上次他出门,见到一老翁带着孙子沿街乞讨,那老儿瘦骨嶙峋,孙儿亦是面黄肌瘦,一时间不由起了恻隐之心,身上却刚巧没有带银子,便令身边的段兴铺了笔墨,即兴做了副田舍翁的水墨画。
水墨画上一老翁一小儿,老翁牵牛,小儿骑坐牛上。
老翁戴着斗笠,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牵着松垮垮的缰绳,小儿趁着老翁看不见之际,在牛背之上翻身倒立,顽皮之极。
山下炊烟渺渺,山间阡陌交错,农趣十足。
这对祖孙得了段修文的画,转手卖掉,得的银子购了几亩薄田,倒真做起了田舍翁。
此事被京城中人奔走相告,一时间传为佳话。
人人都以拥有一幅小段状元的亲笔书画为荣,尤其是那幅田舍翁,更是被炒成了天价,最后被当今的二皇子收入囊中。
然后就出现了现在的情况。
段修文一眼扫过,倒是发现了不少面熟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其中的一个大胖子,他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布衫,委委屈屈的蹲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一个发酵过度的白面馒头,就没见过这么白这么圆润的乞丐!
段修文走到他面前停下,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四海钱庄的大老板什么时候变成乞丐了?”
第8章 草吃完了,牛跑了()
大胖子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瞪圆了一双小眼睛,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副卷轴,恼怒的往段修文身上一摔,“你还说!你上次说的,画的什么牛吃草,欺负我大老粗不识字!这分明就是一副空白卷轴!”
段修文不动声色的接过画轴,展开,见到上面一片空白,一直面带微笑的脸突然严肃起来,“薛老板,你可是在半途中把这画轴打开了?!”
薛胖子一时心虚,声音低了下去:“就,就看了一眼。”
说完这句,想到看了一眼的后果,薛胖子依然难以抑制心中愤怒,“要不是看了这一眼,我也发现不了你骗我!”
段修文长叹一声,拍了拍薛胖子的肩膀,“老薛啊,老薛,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一弹手上的空白卷轴,“你说说,我画的这是什么?”
薛胖子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牛吃草啊。”
段修文点了点头,“你看这牛吃完了草,草自然就没有了。”
薛胖子一下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的叫道:“那还有牛呢!”
段修文一脸沉痛的看着他:“我叫你回家再打开的!结果你路上打开,牛一看到路边的草,就跑了!”
跑了——
薛胖子目瞪口呆,满脸呆滞。
半晌,他小声问道:“真的跑了?”
段修文亦是压低了声音,严肃的道:“真的跑了!”
一旁的段修元捂住双眼,不忍目睹,牛吃草,牛跑了,这种蠢话还有人信?!
他的视线向着两边一扫,注意到周遭那些扮做乞丐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闪烁的目光不时的向着段修文看去,那目光里满是钦佩和惊叹。
“听到了没?小段状元画的牛活了!”
“太厉害了,不愧是小段状元!”
“我要回家告诉主人,要多派些人手来求画!”
段修元:“”
那边薛胖子已经接受了他的牛被路边的野草拐跑的事实,一双小眼里满是祈求的看着段修文,“段相公,你,你看——”
段修文轻咳一声,拍了拍薛胖子厚实的肩膀,“薛老板,你看,上次是你开了七天粥棚——”
薛胖子立刻叫了起来:“我接着开,这次再开七天,不,半个月!”
段修文点点头,对薛胖子的上道十分满意,他一挥手,“笔墨拿来吧!”
薛胖子身边两个比他还潦倒的乞丐,把身后背着的包袱一解,神奇的变出了一套文房四宝。
段修文逐一看去,开口赞道:“老板果然财大气粗,这尽墨纸,木樨墨,可都是千金难求啊!”
薛胖子十分得意,下巴上的肥肉抖了两抖,“那是,怎么着也得配的上您的墨宝啊!”
段修文温文的笑了笑,段家的两个小厮机灵的围了上来,段修文一个眼神飞过,段修元无奈的堵住了最后一个缺口,四人围成一圈,刚好挡了个严严实实。
薛老板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分毫,最后只好悻悻的立于一旁,扯着嗓子喊道:“小段相公,这次你也要好好画啊,俺还要那只会跑的牛!”
段修文手腕一个哆嗦,一滴墨水滑落,那连绵不绝的屋檐上顿时出现了黑黑一坨,仿佛一只乌鸦飞在了百花丛中,碍眼至极。
段修元担心的看着他,“兄长?”
段修文镇定自若的道:“无妨。”
说着,他干脆把毛笔投入砚台之中,狠狠的蘸了一泡浓墨,接着挥笔而下,一道,一道,又一道,从上往下,仿佛刷墙一样,一道道墨迹占据了原本洁白的纸面。
段修元看着欢快异常,眉眼都翘了起来的段修文,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段修文如此奸诈,世界上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傻子锲而不舍的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