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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峰做梦也想不到,他就值几十吊钱。
真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恐怕连头上的跳蚤也能咬他一口吧,如果有头发。看了眼脚步沉重的苦哈哈,浑身直打颤。只怕以后也要和他们为伍,沉沦炼狱。
思绪还没收回来,身上就火辣辣的挨了好几鞭子。锥心疼痛,几欲昏厥。咬着眼,瞪着张爷拿着的带血的金鞭子。
“怎么,还想吃几下?”张爷暴怒。
谁敢对他如此无礼?
小张如同张爷的保护神,抡起拳头就往上冲。
张爷连忙拉住,“怎么,想让老子的几十吊钱白费么?瞧他那样子,别一拳打死了,晦气。”
小张朝着刘雪峰狞恶的狂笑,“小子,还不快滚,以后的日子有你瞧的。”
刘雪峰也不是笨蛋。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垂下眼帘挤进苦哈哈的行列里。辛辣的汗味立马蛇一般钻进鼻子里。肠胃翻滚差点吐出来。身子趔趄,背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要不是扶着车上大石,就该躺在地上了。
刘雪峰有了两次挨鞭子的经验,拼命的扶住大石,装作很卖力的样子。鞭子也就不再来光顾了,可是饥饿倒是不亲自来。本来想着千万不要摔倒,可是腿脚就是不争气,一下子滚到路边。皮鞭别提多准时,稀里哗啦的往身上招呼。刚开始,监工还有点估计。小张跑来说这样的病劳什子死了更好。顿时,皮鞭泼风般打下来。
刚开始,刘雪峰还能感觉到疼痛,透骨的疼痛。后来,疼痛淡了,越来越弱,几乎消失。眼前出现斑斓的画面,好像是阿雪莲藕似的手臂伸过来拉着他飞上云端,多美妙的地方呀。突然,阿雪消失了。他也跌入冰冷的黑水里,无休无止的黑暗。
猛然睁开眼睛,他发觉全身湿透,火辣辣的痛苦又重返回来,原来刚才不过做了个短暂的梦。美好的梦境,残酷的现实。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天空也黑沉得厉害,即使夜晚也没那么黑。雨太大,鞭声和呼喝声听起来很远。
刘雪峰也算因祸得福。斑斑鞭痕渗出绿色的血液,同时干瘪起皱的皮肤像贪婪的巨蛇猛吸浑浊的雨水。毒性减轻,也没刚才痛苦,也没刚才饥饿。竟然奇迹般站起来。
这场雨来得奇异,去的也匆忙。片刻功夫,黑沉的乌云散尽,火辣辣的秋阳又露出头来。周围狼藉一片,除了张爷躲进自备的帐篷里身上没有打湿,其余的人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张爷的贴身跟班小张也不例外。此时,他正在帐篷门口整理湿漉漉的头发。
张爷看着帐篷门口的一滩积水皱眉,“小张,你小子想让老子淌水走么?”
小张立马停止手上的活计,找来小盆子舀挡着张爷的积水。伺候张爷的事,他从来不假手于人。
“这雨来得邪气,”张爷说。
“嗯,是的,老爷,”小张卖力舀着积水。
时值金秋,不该下如此声势浩大的暴雨,可是下了。难道是人间有冤情?
刘雪峰面无表情的站在水沟里。苦哈哈们也都站起来,看到监工们晃着牛皮鞭走来,赶紧去推马车。刚下过雨,道路湿滑,驽马可没人的自觉性,半步都不愿意迈出去。所以,监工的牛皮鞭招呼的不是苦哈哈,而是不是很老实的老马。
驽马受痛,悲嘶一声,蹄子扬起,拼命往前冲,可是路太滑,大石又太重,只往前走了一寸半寸。
打马不起作用,监工的鞭子又回落到苦哈哈身上。这下作用就大了,车子向前挪了好几寸。
就这么艰难的往前走,所有人都很沮丧。
驽马精疲力竭,酱紫色的唇边喷出乳白色的泡沫,看样子是不行了。载满大石的大车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的,哪怕细微的拉拽也会引起它强烈的不满并报复性的向后倒退。驽马皮肉绽裂神情沮丧。深红色的血液顺着雨水往下流玷污了苦难崎岖的金佛大道。这条沾满佛性的道路对人世间的悲苦视若无睹,眼睁睁望着苦哈哈们煎熬挣扎。张爷性子急吩咐监工加快速度。听话的奴才扬起皮鞭用力的打在无言的畜生瘦弱的屁股上为黑色的皮肉增添不少鲜艳的色彩。监工多么好心为它晦涩的生命注入绚烂的色彩。
无论监工们多么努力,场面还是失控了。遇上这样的鬼天气实在没办法继续前行。叫喊咒骂声此起彼伏。张爷不是善茬,一挥手苦役队伍两侧立马涌出几十条手持鬼头刀的汉子。见人就砍。脱离退伍的倒霉蛋可吃了不少苦头,刚获得自由,锋利的剑刃就架在脖子上,只觉一阵冰冷,一切都结束,不再有悲苦。张爷的铁血政策起了显著效果。保持了的苦役队伍的正确性和纯洁性。对胡闹生事和体弱多病的苦役们采用一刀切的策略。谁能说他错了?血流如河,苦役们像一条浮游于血河中的蚂蟥不断渗透出屈辱的血泪。衣着光鲜的武士刀剑相加驱赶行动迟缓赤手空拳的苦役们逆天而行。谁说泥泞路行不通?苦难的一页揭示劳动人民的深重灾难在统治者眼中只是偷奸耍滑的借口。从他们骂骂咧咧的叱骂中能分辨出其中苦味。贱骨头。真的很贱,比狗贱,比猪贱,比世间万物都贱。
血腥杀伐结束。
道路前方出现两个穿青色衣服的官差,左摇右晃的来到张爷的避雨棚交头接耳了几句。小张迅速跑到队伍前头拦停队伍,“上头传下话来,改道龙泉山。”
队伍行至前方岔路口右拐直奔龙泉山。
龙泉山在峨眉山的南面,前面的路上没积什么水,越来越好走。车马的速度也在加快。经过瓢泼大雨的洗礼,刘雪峰脚步轻盈起来,竟然能跟上队伍。身旁的一个虬髯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看上去和瘦骨嶙峋的苦哈哈截然不同,太阳穴高凸,手臂结实,步态沉稳,一看就知道是外门高手。而且,散发出一股王霸之气,明显不是池中之物,怎么甘愿在苦役队伍中受苦呢?
虬髯汉子只顾低头推车,仿佛世间一切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关心的,只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好像没迈出一步,都经过了慎重思考。
突然,牛皮鞭打在他背上,立马有鲜血渗出。就这样,他也没抬起头来,双脚还是经过思考才迈出。
“娘的,贱货,快点,”打他的监工是个黑汉子,正扬起带血的皮鞭呵斥。
虬髯汉子仿若没听到,固执得像头牛。黑汉子受到严重侮辱似的冲过去,抓住他背上带血的衣服往后扯。黑汉子个头小,在他背后好像小孩在调皮捣蛋。一抓没得手,差点来个大马趴。他终于停下来,挪开一步让到路边上,转过头来,懒洋洋的看着黑汉子。他又高又壮,几乎高出黑汉子半个头来。黑汉子好像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往后退了两步,一张黑脸憋得通红。当然,他的脸红与不红都不好分辨。
黑汉子昂起头,紧紧捏着鞭柄,大吼道,“老子叫你快点没听到?”
虬髯汉子摇头。
“你是聋子?”黑汉子问。
虬髯汉子还是摇头。
“你是哑巴?”黑汉子有点恼羞成怒了。
虬髯汉子依旧摇头。
这下,黑汉子彻底被激怒,牛皮鞭狂舞着劈向虬髯汉子。
刘雪峰一直密切观察失态发展,见黑汉子扬起手,连忙抢过去拉住鞭梢。这样,牛皮鞭就无法挥出去,更别提打人。
不等黑汉子开口喝问,刘雪峰连忙赔笑说,“大爷行行好,他就是个傻子,不知疼,大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
黑汉子歪着头,上下打量虬髯汉子,转过头来瞪着刘雪峰怒道,“早说,害老子瞎忙活一场。”
刘雪峰点头哈腰,满脸的谄媚之相。黑汉子好像找到台阶下,没再计较,恶狠狠瞪了虬髯汉子一眼,晃着鞭子去招呼其他苦哈哈去了。
“谢谢,”虬髯汉子说。
“你会说话?”刘雪峰诧异。
“当然会,只是不和畜生说话,”虬髯汉子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黑汉子是畜生?”刘雪峰说。
虬髯汉子没回答,也不必回答。他又挤进队伍里,手扶着马车,继续保持缓慢的步调走路。刘雪峰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张爷心善,而是一路颠簸,他饿了。这时,两名青衣官差来向他道别。张爷朝小张点头,小张闷声不响的掏出两锭银子。
张爷说,“不成敬意,给兄弟们喝酒。”
青衣官差笑呵呵接过银子说,“怎么好意思呢?张爷真大方得很,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张爷打个哈欠说,“没什么,以后还要仰仗弟兄们照应呢。要不留下来吃点东西再走?”
青衣官差迅速把银子收好,“谢张爷美意,不敢叨扰。”
张爷目送两人沿着大道走远。他当然也没想请两人吃饭的意思。能同他一同吃饭的,在西川地界上还不是很多。
小张手脚麻利,很快在路旁的空地上支好帐篷,又从车上搬来一张小圆桌。酒菜迅速摆好。当然,像张爷的身份地位,即使在野外就餐也不能降低半点规格。有来自沿海的扇贝、鲍鱼,江南的各色小吃,西域的葡萄美酒,天,一桌子菜汇聚天下名菜。这些菜都是早上预制好的,现在只需简单加热即可。也只有他这样的吸血鬼才配享用这样的美食。
夹了一筷子红焖大虾,喝了口葡萄酒,张爷淡淡问,“叫兄弟们也吃饭吧,都别饿着了。”
小张立在门口,应声答应。他的动作向来很快,这次却很慢。走了半天,才走到队伍边上,对着刚才发怒的黑汉子说,“嗯,李哥,张爷吩咐说可以吃饭了。”
队伍立马热闹起来。吃饭毕竟是件大事,尤其是对饿了大半天的苦役们来说。厨子很快送来饭食。监工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喝着小酒,吃着肥肉。满脸的春风得意。相比之下,苦役们的境况就没那么惬意。只见浑身油腻的伙夫推着鸡公车沿路扔黑馒头。如丧考妣的苦役眼巴巴等待的食物就是这些比石头还硬的东西。要是饿起来,一坨屎也吃得下。苦哈哈们还是疯抢起来。
刘雪峰看见都是黑馒头不禁皱起眉头,这样的东西怎么吃?
那边,可就热闹得很。苦役们不顾伙夫的叱骂,蜂拥上去哄抢。黑馒头洒了一地。他们又扑在地上乱抢。
这叫什么世道,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与他们比较起来,远处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是另一番景象。举止优雅,细嚼慢咽。那才是在享受人生哩。
两相比较,触目惊心。
顿时,几万张嘴同时发出食物咀嚼的声音,气势相当壮观。高贵的人,卑贱的人,都不过一张嘴而已,一张吃饭说话的嘴。此时此刻,张爷和护卫队及苦役还有差别吗?上天有好生之德,同样为人,何必分出三六九等。同样为人,不该获得相同的生存权利么?上天是公平的,赏赐众生的不都是一张满是喷唾沫星子的吃饭嘴么?
寒门也罢,豪门亦是。为了生存,演绎着相同的勾心斗角。为了硬邦邦的黑馒头展开生死抢夺,苦难卑贱的灵魂同样自相残杀何等触目。
“没抢上?”虬髯汉子望着一脸苦相的刘雪峰。
刘雪峰摇摇头说,“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