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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千眼之下,受不尽的评头论足,窘得钻进新房的炕上恼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骂不得。闹哄哄直到饭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摆椅的响动之后,来客开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过来,她环视自己的房间:顶棚是芦苇新扎的;墙壁是报纸新糊的,糊得并不齐;到处都贴着年画,除了几张“年年有余”的大胖娃娃骑着金鱼之外,就都是当今电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画的右上方有写着小水和小男人“结婚恭喜”的字样,左下角就填写了四个五个或七个八个贺喜人的名姓,字特别恶劣,黑乎乎乱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待要继续作想下去,门外边突然有人惊叫:“昏倒了!”旋即唢呐驻音,脚步纷沓,屋里人也皆向外跑。接着就听喊叫:“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来接一泡热尿,热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事,心里怦然作慌,跑出看时,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双目紧闭,嘴脸乌青。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来客,忽觉得一阵头昏,房子旋转,地面也竖起来,后就直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声,脚未出门槛就软了,扑出来的时候又站不稳,撞翻了一条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环锅的土坯,环锅倾倒,一锅白水豆腐尽泼一地。院子里一时混乱,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见族长折桃枝来,以簸箕覆盖小女婿头顶,在上使劲抽打。半个时辰过去,小女婿仍未苏醒,慌乱中就卸了门扇,一伙人抬着病人一溜烟去了村卫生所。小水缩在炕上,全然被吓呆吓痴,浑身打抖,到后来哭着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院子里的族长对公公说:“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着说:“我遭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事?昨天我给列祖列宗都烧过纸了呀!”族长说:“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妇命硬,怎么她一进门,咱孩子就无缘无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环锅也倒了?!要消灾灭祸,家宅平安,赶快让新媳妇倒骑毛驴在村里转一遭谢罪才是!”
公公和村里人就进了新房,如实对小水说了。小水一听大恼,说这与她有啥罪,坚不服从。公公就流下泪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这是为什么嘛!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让他就这么死去吗?”
小水说不出个理,放声大哭。
族长就怒了,让人把小水拖下炕,强缚了双手,拉上备好的一头毛驴,倒坐了在村里走。驴很瘦,脊背如刀削过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只手按在驴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爷,要她娘。几次从驴背上跌下来,又被人拉上去,头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汉的大儿媳,胆小怕事,六神无主,小水被拖上驴背后,她就紧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韩文举酒还未喝罢,听说原委,热酒全变为冷汗,万念也皆休了。麻子铁匠和大空、福运则咆哮起来,当下要到下洼村闹事,人已经跳上岸,被韩文举拦腰抱住,说:“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经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了;下洼村已经嫌了小水,咱再去闹,让人家更贱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们就这么糟蹋小水?!”
韩文举还是拦住,一面打发陪娘快去孙家照料小水,一面呜呜地哭。铁匠麻子就一口气不得上来,浑身抽筋,手脚冰冷,大空和福运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了半日胸膛。
当天夜里,小水哭个通宵,第二天“回门”,小男人还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小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见外爷、伯伯就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声声丢人现眼,没脸出门见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十天里,小男人病还未好,躺在家里喑哑丧语,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怜他,想一场婚事既然她已公认为孙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孙家伺候了半月,喂汤灌药,接屎接尿,只说病好了还好赖做他的媳妇,没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披麻带孝,扑在坟头上哭了几场;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过后,小水离婚了,小水枉结了一场婚,还落下一个“扫帚星”的名誉,小水的眼泪只往肚里流。
回到仙游川,又厮守着伯伯过活,巩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耻笑。田中正再到两岔镇去,在渡船上问韩文举:“小水回来,孙家没纠缠吗?”
韩文举说:“咱与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么纠缠的?只是巩毛毛家在村里扬派小水的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说:“他还不是凭巩宝山的势?我也在家思谋了,小水好生可怜,让她呆在家里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说:“你是说能给小水寻一个工作?”他想起那次小水送英英上班时的情景,对田中正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田中正说:“工作一时不好找的。公社需要一个炊事员,那也是挖破手背的差事,我想把名额拨给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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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举也是高兴的,说了许多感谢话,回家告知小水,小水第三天里,换洗了一身衣服,就去公社上班了。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高领毛衣,将两个奶子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你还是黄花Chu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瘫症,但却想不来田家也有田家的难处,不觉对英英的娘有了几分同情。就说:“家里也难得你娘撑着,你几时了,也该接你娘来镇上逛逛。”
英英说:“我娘也是常来的。”就把话岔开去,立时脱下一件旧线衣送小水,小水不要,心里却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忌恨这些干部家,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来便善良;往日对人家有成见,也是咱的气量太小了。由此与英英往来亲密,对田中正也殷勤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饭锅碗,正在院子里宰一只鸡,英英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说:“姨赶集来了?你怎的不常到镇上来!见着英英了吗?我给你找去!”
英英娘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一件浅花小袄儿,头上别一盏白玉发卡,笑吟吟地说:“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来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见回家了!”
小水说:“田社长也是忙。刚才还在院里,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门开着,你先进去歇着,我好去找他。”
英英娘说:“你正忙着,哪里能劳动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
小水就笑着说:“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给咱做鸡汤面吃,你尝尝我做的味道!”
小水一边用热水烫鸡拔毛,开膛洗涤,心里就念叨这妇人:家里那么繁累,却保养得好嫩面啊!后来去田中正房子给妇人倒茶水,妇人却看见了小水脚上的一双白鞋,惊讶道:“小水,你还为那孙家行孝?”
小水沉重了脑袋,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妇人说:“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还记他什么好处?你年轻轻的,还要为你日后着想!”
小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是,退回到院子里继续洗鸡肉,脑子里乱乱的。妇人的话也是对的,但小水毕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怜啊!再说,一结婚男人就死了,这事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头上,这怕也就是命吧!鸡肉放回厨房,打扫院中鸡毛,奇怪怪地却冒出一个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样又体面,她怎的多少年了也不改嫁?这当儿,院门口就进来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猪肉,后边是一个山里人,挑了一担木炭。对小水说:“小水,你也不去办办年货?今集上肉价便宜哩!”
小水过去帮卖炭人将炭卸在台阶上,说:“我家人少,伯伯前日买了一个猪头腌上了,也没什么再买的。你买这么多肉?”
田中正说:“我家里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没了。你伯伯爱喝酒,今年好酒紧缺,你要买,我给你批个条去!”
小水说:“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谢你了!刚才我姨来找你,你偏出去了。”
田中正问:“你姨,哪个姨?”
小水说:“是英英她娘,说你好多日也没回去……”
田中正就说:“人呢,她又走了?”
小水说:“她在你房子等着哩!”
田中正掉头去房子了。小水扫除了鸡毛,在炉子里燉上鸡块,环锅里的水就开了,她灌了一壶水,想再给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间房子前,却见门关着,窗子也闭了,正待叫,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听妇人低声说:“急死你了,大天白日的……”田中正并不出声,只是粗口喘气。小水先不知甚事,后立即吓得手脚冰冷,急转身回到厨房,心还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田中正在房子里喊小水,问水开了没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