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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顺手拿起另一盘像带时,他伸出一只手:“不要看它……”
李婷愣怔,问他:“里面是什么?”
方易深一张惨白的脸上不能自制地痉挛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说出一句:“是那种……我不太明白的那种……”
她猛然醒悟。从他简单而凄凉的语言中已经明白了“那种”的含义。她同样不明白在欢笑给爸爸寄来的包裹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一定是周显涛……
李婷了解林珊,她在某种意义上一定让周显涛不满。但她不理智的感情又的确伤害了方易深……
她愣神的工夫,一回头只见他脸色煞白,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憋了三四秒钟……
他踉跄着进了卫生间,一股带着醒味的东西自胸腔往上撞,一口鲜血从口里直直地喷出来,他异常困苦地回过气来,又往前一扑“哇”地再次咯出整口的於血,然后气喘吁吁,难过地眼泪直流。此时,他明显地激动起来……
李婷被眼前的景象吓呆,她顾不上许多,上前抱住他的瘦弱的身子,想使他安静下来。他本来就虚弱,现在闭上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停地给他抚摸着胸口,完全明白了录像带的内容。想象一下,她面前的方易深该是相当痛苦……她默默地给他擦掉眼泪,温柔地安慰他:“不管看到了什么,要冷静。不要跌入他的思维角度,不可让他的目的得逞。”
“我替她难过……”他说,“这就是她追求的生活吗?”
李婷说:“一切都过去了,你把她忘掉吧,你已经无法改变她了。”
她接一杯水给他漱口,又把他嘴角擦干净,让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她替他捏着一把汗。冷笑着把带子扯出一大节,狠狠绞断……她安顿了一下,做出决定,立刻离开这里。
当她走到他身旁时,他捉住了她的衣角,拉过她的手说:“我吓着你了。”一双感激的眼睛望着她,“从你来到我身边,我没有一点快乐给你。”
“你要说什么……我是快乐的,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快乐。”
他说:“我的心被她占着……”
“我知道,我不在乎。”
“我愧对你对我的感情。”
她说:“为什么要愧对,你能说你一点也不爱我吗……”她轻轻地坐在他的腿上,“只要有一点的爱,我就满足了。”
他说:“我一无所有,挣扎在没有光华的角落里,为了这个理想,连自己的心灵都找不到依托……你却在爱我。我时常在想,你到底爱我什么?”
她听了,脸上并没有生动的表情。她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十几年,现在我要放弃这个答案了,所以我回答不了你……”
过一会,她又说,“咱俩的过去我铭记在心,像是刻在了石头上,怎么也抹不去,你的影子有些苍白,但我不想随便弃掉,对我来说好像是个寄托一样……”
她感到他的身子在发抖,原来他已经把自己抱在怀里……他撑不住她的重量。
“这样你会很累。”
她从他身上离开,扶他站起来。
“什么也不要想了。”望着他微笑。
“方易深,你新年快乐……”
她带他回到住处,让他喝下一杯红糖水,扶他上床,给他盖好被子,坐在他身旁望他一会……她说:“你睡吧。”
起身去厨房,她要给他做元旦的早餐。
她把几种豆子和坚果汇在一起,慢慢地淘洗着,手抻进锅子里,水冰凉的,手势沉重,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涤整个世纪一般。
自他得病后,她每隔几天熬上一锅“十宝粥”,还给他用参、或其他补药煲汤喝。
末了,从厨房出来,走到床边给他拉一下被子,看他睡觉的姿式十分痛苦,心中涌上一股苦闷……她悄悄关门出来,街道上还是那么热闹,但她十分孤单,一个人走在一边,与周围的情景格格不入。
她想起方易深在那个秋雨之夜,用那种特殊的形式无为地反抗;打着早已消失的号码,呼唤帮助他的力量。在那一夜,也许是上天安排她去帮助他,帮助他来证明自己。
现在,他已气若游丝,但他还在继续搏斗。
元旦的曙光跳上地平线时,她默默地祝愿:“方易深你要挺住!”她乞求上天,“告诉我,我该怎样帮助这颗脆弱的心。”
他的病情更加恶化,疼痛已经扩散到全身。
李婷送他去医院,在他的胃组织上终于找到他的病灶……大夫背后告诉李婷,这确实是夺取他生命的癌症。病情严重恶化,已经进入晚期……他只剩下几个月了。
李婷绝望,她知道了这个结果反而冷静下来。
她已经没有钱了,她感谢林珊留下的那笔钱。她现在要做得是尽心尽力帮助他维持,此刻对她来说什么金钱、名誉、欲望,全都不重要了,留住一个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她最大的愿望。
方易深不肯住院。他认为,如果住院李婷将更受他拖累,另外他的史稿已近尾声,他很有信心。他对李婷说:
“我没有什么,我知道我自己……”
李婷说:“我听大夫的,你必须住院。”
方易深执拗得很,李婷说不了他。从那时起,李婷在他屋里支一个小床,跟他生活了两个多月……
方易深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好像幽冥中知道有那一天要来临,他并非不珍惜生命,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珍惜了,他必须跟死神争时间。他时常浑身疼痛难熬,虚汗淋淋。他是一个多么高大的男人,体重只剩下43公斤……
李婷不得不强行他停下,此刻的方易深根本与常人不一样。她把他从写字台旁拉开,他会说:“求你……我死也感谢你。”甚至要给李婷行跪……她受不了这个,闪开一边去。她又伤心又无奈:
“方易深,就算全都欠你的,你能不能大量一点!”
她只好请大夫在家给他输液,帮他坚持着。她被他拖得筋疲力尽,她全都豁出去了,她一生中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他。最不后悔的也是爱他。
四月份的第二周,那是春天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方易深终于完成了他历时五年的十六国及南北朝历史考证文稿。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战略、天文、地理、制造、手工、风俗……考证范围十七个大概系,分支系二百多类;参考书目九百多套本;翻拍插图二百多幅;史稿结构严谨,字数约计四百五十万……
那天中午,李婷给他买来馄饨,从外面走进来。她见方易深像变了一个人,比往日精神百倍。他自己拔掉了点滴的针头,把手朝李婷张开:
“我完成了!”
李婷怔怔地站在当地,一点欣喜都没有。
她望着那堆整整齐齐像几座小山一样的文稿,为他辛苦地叹了一口气。她淡淡地说:
“祝贺你了,方易深!”
她把视线从文稿移到他的脸上,久久地望他一会……
她完全明白他创作的史料价值有多大!它并非集体完成,那是他独立地、艰苦认真地、辛酸而矢志不移地创造。
李婷追忆他五年来的生活……她的嘴角开始抽搐,伤心地回过身去,趴在床上悲恸地哭起来。她先是小声地抽泣,后来就放声大哭。
春天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带动她的腰肢来回扭动。她说不出为什么要哭。她只想哭!为林珊、为他、为欢笑,还有她自己。
方易深过去抚摸她的头发,他没有什么话说。他是有罪的!林珊是他亲手送走的;家庭是他亲手毁灭掉。写完这个史稿他也找不回林珊,找不回原来的家庭……他完成了他生命的追求,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方易深的身体每况愈下,完成了史稿精神好转不几天,随即又开始反思自己。
他拿着林珊和欢笑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流泪,有时叹息。而李婷没有勇气给他收起来,这些照片可能是他惟一的回忆。
李婷再次为史稿的出版事宜联系各大院校和出版社。她替他整理了二万多字的编目,打字复印出二十多份分别寄出,等待着回音……
李婷再送方易深去医院检查后,大夫把他的情况跟李婷说了……
“你现在惟一能做得就是把他送进医院,尽量满足他的一些要求吧……”
李婷终于没有喘口气的机会。
送他去医院的前一个傍晚,她怀着惨戚戚的心陪他散步,虽然他每走一段路就要坐下休息一会,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
她在暮色中,迎着一丝微风对他说:
“你还要搏斗,要和疾病搏斗,不能让它把你打败。我会帮你。”
方易深看看远处,河岸的柳树上柳条已经吐绿。他站起来对她点点头。
她说:“明天我就送你住院……”
她握住他的手。他低下头。
那天晚上,春天的气息有些干燥。他们回走的路上,他说自己很累。她幽幽地说:
“你的身体本来是很棒的。”
迎面驶来汽车,灯光照亮李婷美丽的脸颊,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神活泼如水,就像少女思春。她的表情使他不自然了。
他们往前走出好一阵,再也没有说话。林荫道上的路灯有些幽暗。他们被树影遮住,她渐渐用力握他的手,身子靠住他,她悄悄对他说:
“今天是我生日。”
方易深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该送你礼物。”
她说:“不用,你最好的礼物就是你的健康。”
方易深热烈地点头。
她说:“有一个地方一年四季长满了鲜花。我很喜欢那里的紫罗兰。你去把它们摘来送我。”
他说:“那是在哪里呀。”
她说:“那是一个庄园,非常非常遥远……你能找到吗?”
他说:“我一定能找到……今天,我想给你过生日。”
她看着他,高兴地捂住自己的嘴笑。
她像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拉住他,欢欣地说:“到我那里吧,你可以尽情地放松一下。你难道不想到我那里去做客吗!”
他说:“我的心被你说得奇痒难耐。”
她给他拿上药,开车带着他走。
走在路上她说:“家里吃的不多了。”她进超市购买了一些他爱吃的食品。车进观海路,车速慢了下来。
路旁,一家鲜花店的灯光照进车内,两人都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车子拐弯停在楼下。车内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她确定他与她一样兴奋。她说:
“我先进去,你拿着我的手机,我叫你的时候再进来。”
“为什么?”
她神秘又羞怯地冲他笑,说:
“只要你等一会,我会给你一个喜悦。”
“给我什么喜悦?”
“一会就知道了。”
她把手机给他,拿着超市里的大小手袋一人走进楼道……
他下车直奔刚才的花店。花店的主人是两个小姑娘,他兴冲冲地对她们说:
“请给我一束鲜花。”
小姑娘笑眯眯地问他:“是送给情人的吗?”
他朝她们笑:“当然。”
当她接过她们为他选得一束康乃馨后,他望着她们沉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