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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马正天知道泡泡也不过四天时间,但对他,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以往遇到大事,他都是很有主张的,即便一下拿不定主意,问问海树理和别的人,主意也就有了。可眼下这件事是不好问别人的,他越是心浮气躁,越是没有主意,只有在六两身上使劲儿。晚上忙活的没有空闲思考,白天又迷梦沉沉,好主意又不会自动飞到他的梦中。四天后的那个午后,乏驴来了,他手持两封烫红请柬,一瘸一拐走进马府。他来了,门丁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敢拦挡他,为了安全,龚七亲自将他带进内院,守候在门外的六两照常挡驾,乏驴冷笑道:
“哟嗬,几年不见,六两姑娘长出息了?”
六两上前深深一个万福,含笑道:
“大恩人的恩德,小女子死不敢忘。只是眼下老爷确实不便见客,若不嫌小女子愚蠢,等老爷醒来后,我定当如实禀报。”
“走开!爷爷的路也敢挡?”
六两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马正天醒了,他一腔混浊地问:
“六两,你在外面嚷嚷什么?”
乏驴高声说:
“六两姑娘正在鞭打乏驴玩呢。”
马正天闻声披衣出来,大笑道:
“大侠光临,有失远迎。任何时候看见大侠,都是一派爽朗,真是自在神仙呢。”
“穷快乐,富忧愁。把你的银子全部赏给乏驴,老爷你就快活了,让乏驴烦恼几天吧。”乏驴一脸坏笑说。
“好主意,好主意。”马正天也回了一脸坏笑。两人肩并肩去了书房。
乏驴是代铁徒手送请柬的,一份是铁徒手邀约马正天的,一份是林如晦给海树理的。聚会的理由很简单,请柬上也说的分明,铁徒手的老家人要西去经商,顺便带来若干状元红和女儿红,他认为好酒当与豪客共享,而放眼西峰,堪与铁某同醉者,惟马正天也。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马正天手捧华柬,喜不自胜。他懂得铁徒手假手乏驴送请柬的意思,两人毕竟闹了别扭不久,面子上有难为情之处,心里上免不了芥蒂,乏驴是个江湖人士,特立独行不偏不倚惯了,让他代劳,既表示诚信,又声明这是私人交谊,大可不必郑重其事。六两沏茶上来,乏驴笑道:
“马爷不愧为商界奇才,当年六两银子购入的丫头,如今恐怕至少也值六十两、六百两吧?”
六两懂得乏驴是在讥刺她,她的身份是下人,自然什么话也不敢说,她也为刚才的不礼貌颇感内疚,真是猪油塞了心窍昏头涨脑了,对主子忠诚,哪能这样上不顾眉眼下不顾腚沟的,惹人笑话事小,误了正事事大。大户人家的事体是有讲究的,小门柴户吃就是吃,玩就是玩,干活就是干活,大户人家有时却是在与人交杯换盏中,杯底风云乍起,抬头天色已变。她颇为愧悔,作为抱歉,她向乏驴盈盈一笑,深情款款说:
“侠爷,请用茶。”
乏驴是何等机敏之人,早已懂了她的意了,他本来还准备再说几句风凉话的,便嘿嘿一笑,打住了。马正天全看在眼里,只当是六两感念乏驴当年相助之恩,神态上与对待别的客人亲切些,他非但没有在意,倒觉得这丫头知轻知重,一义存心,不避嫌疑,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女子。当下,他也笑道:
“大侠要是觉得值六十两、六百两,咱们弟兄,也不说生意话了,就原价吧,兄弟忍痛割爱,如何?”
乏驴笑道:
“呵呵,马爷真能忍得了痛啊,在下猜测,马爷这会儿比关公爷刮骨疗毒还难耐吧?在下心软,还是不要马爷忍痛太久,一句话说死了,好让马爷放心,六两姑娘要是随了在下,别说给马爷脸上抹黑了,就是天地也被抹得黑漆漆的。六两姑娘也放宽心,我这个火坑捂了铁盖子了,你是跳不下来的。”
马正天大笑,六两嫣然一笑,说老爷侠爷慢用茶,转身出去了。
乏驴喟然叹道:
“不是在下恭维老爷,什么人一经老爷调教,真个是脱胎换骨了也。当年在下不过是恶作剧,找老爷的晦气,谁曾想,一个半死不活的黄毛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大家气象。”
马正天听得出乏驴说的是真诚话,也实话实说:
“不瞒大侠说,兄弟游手好闲惯了,还真没有怎么调教过下人。再说,兄弟向来以为,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定数如此,人力何为啊。当年接纳六两,确实仅仅是为了不驳大侠面子,带回家搁在丫头伙里,别人都是光鲜鲜的,百伶百俐的,早淹死她了,哪能找的见她呀,别的丫头恨不得生八百个心眼儿,想方设法往主子身边贴,她呢,纯粹稀里糊涂的。可到头来,还是她的造化大。”
乏驴说:
“老爷算得上了身达命之人了,在下高处也曾上去过,低处也下去过,对天地间的事儿,也略知一二。虽然有时候给老爷找茬混闹,但心里是有数的。不怕老爷不高兴,作为商人,老爷非但够不上精明,简直是糊涂了,可精明事让老爷做完了,作为大家掌门,老爷非但够不上敬业,实在是胡闹至极了,可家和万事兴这句话,古人好似专门说给老爷的。在下也曾想过,表面看来,这是老爷的命好,其实不然,老爷乃大智若愚之人,不算计,是大算计,不精明,是大精明,小亏是老爷自愿吃的,大便宜是别人送上门的。所以,要想跟着老爷混得出人头地,就得不算计,不精明。老爷也许听过这样一个偈子: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岗;你横由你横,明月照大江。听听啊,传神写照,字字句句,都与老爷相仿佛。”动了真情,离开游戏场合的乏驴,内心了悟着实不少。
马正天静静听着,细一思量,有根有据,字字有来历,句句有着落,凭感觉,他早知乏驴并非凡人,表面游戏人生,没个正经,但西峰的许多事务其实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不会与乏驴这类人有过多交往的,他也知道,乏驴也不可能与他打成一片,分则相成,合则相伤,人世间本来是由无数不同材质的板块拼接而成的,板块间是要留有缝隙的,有些人是板块,有些人是在缝隙中游走的边角废料,哪里板块相撞了,他们挤进去,作为缓冲,哪里缝隙开裂得过于大了,他们又去填补弥合一番,人世间就这样凑凑合合遮遮掩掩运行着,人就这样胡子眉毛芝麻西瓜,由生到死,再生再死。一念及此,马正天颇觉凄然,又一腔慨然,话说透了,天地皆空,人生皆空,天地人生无所不空。他说:
“难得大侠高屋建瓴,为在下指点迷津。”
乏驴从宽袖筒摸出两份烫红请柬,双手递给马正天,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知府大人命在下跑腿,在人家治下苟活,不得不从命啊。去与不去,小的只是跑腿,并无片言相告。刚才说了,人各有命,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事在人为,二者不要偏废,可能要好些。据在下所知,牛不从近来挺忙啊。”
“哦,兄弟曾托付他一些事情,想必是忙些。”马正天双手捧着两份请柬,目光迷离,一脸茫然。
“哦,原来如此。在下打扰的久了,该告辞了。再说最后一句话:老爷要是有什么跑腿的差事,不必客气。小的腿虽然废了,还是可以跑一跑的。”
“那是自然。不知会有多少事还要劳动大侠的。”
马正天知道乏驴的为人,也不挽留,咳嗽一声,六两应声进来,双手托着一只白地蓝花瓷盘,上面用红布封了两锭大银,马正天双手捧起银锭,递给乏驴,笑说:
“区区二十两碎银,权充大侠酒资。”
“好好好,送两份请柬,赚得二十两大银,呵呵,看来,日后要多给老爷跑腿了。”乏驴大笑,也不推辞,揭过银子,揣入怀里,手舞足蹈去了。一路格格拐拐走,还磕磕绊绊,唱出一阕元人的〈〈青玉案〉〉来:
春寒恻恻春阴薄。整半月,春萧索。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尽不爽,花期约。可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马正天全部听见了,在那里呆了一霎,很快便沉浸在乏驴送来请柬的喜悦中,对乏驴苦心给他的几次暗示浑然不觉。六两心里对这两份不期而至的请柬所隐含的玄机有所感觉,前几天晚上事情闹得那样大,官府没有动用军队弹压,一定是手头不怎么方便,但,这事儿却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罢了,这几天,她一边尽心伺候马正天,眼睛耳朵却没闲着,她在时时观察新动向,她觉得,眼下马正天越是少出头露面,接触的人越少,便越安全,把正月十五晚上的事放凉了,双方都好下台。她便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晚上将他羁縻在她的身上,白天把他留在床上。她知道她这样做,一定会招致大家的厌憎,也因此会给她带来灾难。但,她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以死报恩的人多了去了,马正天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救了她,他现在可以说也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马正天双手抚摸着给他的那份请柬,两眼迷离,心旌摇荡,一时忘乎所以。六两心中苦涩,却不便明言。她怕他怀疑她因为嫉妒在搬弄是非。但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重新沏了一碗热茶,碎步走近,将茶碗轻轻搁在茶几上。马正天毫无察觉,微闭眼睛,双手轻柔地抚摸请柬,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他此时的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醋意萌生。她轻声道:
“老爷,请用热茶。”
马正天常年练武不辍,本能机警,反应奇快,六两话音未落,他已离座闪避在一旁,他揉揉眼睛,看清是六两,飞向遥远的心思又回复自身,他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他怕六两瞧破他的心事,便无话找话说:
“六两,你看请柬好看么?”
“当然好看了。请柬不好看,哪里请得动我家老爷。”六两一脸平静地说。
马正天自己心虚,似乎听出了六两的话里话,看见她的脸色也无风雨也无晴,比正常还正常,越觉得心虚了,竟然说:
“知府大人请我去喝酒,海先生也要去的,要不,你跟我一块走?”
六两正色道:
“老爷想想这样做,可以吗?去知府家赴宴,带一个丫头,是要向人展示老爷家大业大,有丫头可带呢,还是表示老爷跟丫头之间有特殊关系呢。这都不说了,男主子出门带一个女丫头,是不是等于给人说,咱家内外不分,家政不清,上下不明,或者还有女人主家的嫌疑?这都罢了,女人主家的不是没有,如果让人说成丫头主家,那就难听了。”
马正天早已红了脸,他自知失口,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得忍受六两的好一番奚落。他知道,六两这丫头聪明,对他近日的蠢蠢欲动,了如指掌,又不便干涉,正好借天下雨,把心中的不忿发作出来了。将心比心,都是人,都是女人嘛,两人正热火朝天,没黑没白地卿卿我我,说过的情话余香仍挂在嘴角,温暖的被窝余温犹存,互相传染的身上的尴尬气味还没有消散,另一人心里却有了另外一个人,藏着掖着倒也罢了,急头急脸地要去会面了。对方要是身份辉煌的女子也说得过去,咱当丫头的,迈不过身份这道门槛,可对方仍然是丫头,虽说相府的丫头比得上七品县令,那只是个说法,还是丫头嘛。马正天替六两比前比后想了一个透彻,放飞的心却再也收不回来了。他讪讪道:
“你不想去便罢,话倒说了不少。”
六两嘿嘿一笑说:
“圣贤说,女子和小人是最难对付的,近不得,远不得,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离老爷近了,害怕,离老爷远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