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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对啊!月娃儿并不怕火……
他记得很清楚,月娃儿说过,入夜之后,太阳就把天空让给月亮,自己跑到地上来,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火;她还说过,她喜欢让火烧得脸颊红红的、热热的,这样即使再冷也不怕……
掌柜看他眉头揪紧、神情凝肃,只道是快嘴说错了话,于是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台阶下:“呃,大日头啊,我想……我想感情再好的兄妹,也不见得每件事都清楚嘛,要、要不是小月子她……她要请人帮忙煮药汤,我们哪儿会知道。”
东方日刹介意的不是这事儿,而是戚小月与月娃儿之间,究竟……
情况并未好转,掌柜有些急了,扬起了嗓音就开始胡乱猜道:“我刚刚……我刚刚并没有嫌弃小月子不会烧饭的意思!我只是诚实而已、只是诚实而已。”
呜呜呜,大日头和小月子不是兄妹么?怎么给人的感觉会如此不同?这大日头冷铁似的冷硬气势,比官老爷的架子还让人畏惧呐!
幸好,这时有人替掌柜解了围。
“咦?你怎么跑出来了?”是戚小月,她同大夫回来了。
“想动动,想看看你。”他答得简单,目光却勾锁芳容,一瞬不转。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脸皮一张么?”眼儿一瞟,戚小月轻嗔了声,双颊微热透娇红。
在旁的大夫插话了:“小月子,要不就陪你兄长出去走走吧,我瞧今儿个没什么重要事情了,去吧去吧!你们去吧!”
戚小月立刻露笑:“大夫果然是活人术、菩萨心!”
大夫也笑了。“不是什么菩萨心,是小月子嘴儿甜,会逗人开心呐!”
“东方……”两字脱口,她便察觉不对,飞快转了话,同时不忘对他频频送眼波,“东方太阳西边月,日哥哥,你说咱们往东还是往西?”
东方日刹明白她的意思,只得跟着作戏,给她的答案却是十年前就定存于心、未曾改变过的:“往西边吧,我可以不要东方,却不能失去明月光。”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东方日刹始终不吭一声,戚小月虽知他非多话之人,但离惜字如金也还有段距离,尤其最近两人相处愉快,不乏有说有笑的时候,可今儿个的东方日刹……
终于,她忍不住了:“东方日刹,你今天怪怪的耶!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沉吟了会儿,他启口问道:“你很怕火?”
不好意思地将发丝塞到耳后,尴尬一笑,低着声回答:“嗯,是啊……你觉得很好笑么?”
他轻轻摇摇头,再问:“从小就怕火?”
“嗯,从小就怕。”奇怪了,他问这个作啥?戚小月想了想,于是再添了话,“你想的是端阳那天我怎么会僵在中船里?”
“不是。”他答得轻忽。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被他的反应弄得烦躁。此刻,她完全没有先前猜他思绪的心情。
东方日刹倏地停下脚步,转照着她,许久许久,眼神像是浸了深沉的哀伤。
“怎么了吗?”她跟着停步,胸口因他的凝瞅而紧揪。
“你……”他屏住气息,“如果,我的命给你,你要不要?”
戚小月觉得莫名其妙:“我跟你前无冤、后无仇,要你的命作啥?付药材钱、住宿费么?”
她显然没听懂他的意思,东方日刹进一步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全天下都不要我,你会要我吗?如果全天下都忘了我,你会记得我吗?”
“我……我不知道。”踌躇片刻,她老实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来、‘如果’去的,我很难回答咧!倒是……为什么全天下会不要你?为什么全天下会忘了你?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日刹,阳谷的少主呢!”
薄唇忽地扬起,他笑了,笑得好凄怆、好悲凉。
方寸惊疼,戚小月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语气间尽是慌乱:“你、你、你别这样嘛!”
东方日刹低头看着她抓握着他的柔荑,白皙而小巧,蕴藏了温暖的力量,就像九年前的月娃儿,但……
戚小月真是月娃儿么?
自从相遇以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兴了怀疑:
“我总觉得,你看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那个在你心中认为是戚小月的人。”
“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那段被我忘了的‘过去’?”
戚小月曾经说过的话,如今又在耳畔响起……明眸如水,专注睐着他,东方日刹与之相望,回升月落的十年,在他心底迅速流过,蓦地——
他,松开了她的手。
第六章
“小月子,你快切到手了!”掌柜一声惊呼,连忙夺下她的刀,板着脸训道,“切药的时候最忌讳心不在焉,要是分量不对、不均,往后怎么卖给客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大意了!”戚小月频频低头道歉。
“我看你今天就休息了吧,这样不清不醒地做事,大家都得提心吊胆。”
“掌柜叔……”她哀求,“我会注意的啦!让我继续切药嘛!”
“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去。”掌柜面色稍缓,“怎么,和哥哥吵架啦?这几天看你闷闷不乐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兄妹一家亲,你们又向来感情好,一个人稍微让个步,不就万事太平了?!”
戚小月皱紧了眉,气馁地说:“我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了,他……我哥哥他……最近都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掌柜拍拍她的肩:“大日头平常不就那个样,没啥表情,而且就像你说的,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不是的,其实他不是这样的。”她急急为他辩道,“虽然他是少了点表情,可是不会不理人呐!”
“那是因为你是他妹妹嘛!”掌柜一脸笑咪咪,“在妹子跟前,当然和在一般人前不同。他会理你、顾你,可不见得会理旁人、顾旁人。”
“是这样么?”她嗫嚅地问,满心困惑。事实上,她不是他的妹子,那么他会理她、顾她的原因,想当然耳就是因为那个……“过去”喽?
“有什么话,好好跟大日头说,我想他是个明理的人。而且,你不说过,他会受伤是因为要救你;相信我,天底下,没几个哥哥会这样拼生忘死护着妹子的。”
戚小月沉默了。
“好啦好啦!别再想了!”掌柜推她往内堂去,“走!去和他好好谈谈!想想你背他来这儿时,走那么一大段路吭都不吭一声,这会儿,不就跟他说说话,有什么难的?去去去!”
回头一瞥,还有犹豫。
掌柜努了努下巴:“小月子应该是个勇敢的姑娘。”
戚小月深吸口气——是啊,怕什么?和他谈开了就是喽!她戚小月的名字里虽有个“小”字,但她可不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呐!
咦?人呢?
没在房里瞧见东方日刹,戚小月立刻在偌大的内堂后院寻了起来,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在最偏角的柴房找到了他——
“你怎么跑来这儿?而且,还在劈柴……”戚小月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
东方日刹抬首瞅了她一眼,未语,又继续劈柴。
怒气骤升,戚小月鼓着腮帮子,两三步欺到他身侧,举起双手,奋力挡住他劈斧而下的动作:“你不顾你的伤了吗?”
“我的伤,我自己清楚,不会有事的。”表情,是一径的刚硬,“没道理让你一个人扛全部的担子。”
“既然受伤的是你,其他的,自然由我负责。”戚小月双眸熠熠生光,半点不气软。
他放开了手,却不肯松口:“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也不想欠你!”戚小月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你从火窟救了我一命,我应该要还的。”
“你从江岸背我来这儿看大夫,不也是救了我一命?”斜睨了她一眼,东方日刹冷淡说道,“这恩抵那恩,就当一笔勾销。”
戚小月微微一顿,思绪飞转,灵光迸现:“先前你买了这么多名贵东西送我,现在就当是我回报你。”
“那是补偿,不用你回报。在你阿爹坟前,你是受我连累,才差点丧命在刺客手下。”
“但要不是你,我就真的一命呜呼了。说到底,又是你救我,何况后来我还吃了一大堆补品。”
“还记得吗?你会吃下那些,是我逼迫你、勉强你!”
“反正……反正我就是吃了嘛!就算这桩不算数,那你花五十两买下了我,这总没错吧?”
“这些天来养伤、住宿、吃食,都是靠你工作换来的,够抵那五十两了。”
“五十两哪这么容易就抵了?不成!我不同意!”
“你!”他被她逼到无话可说。
“我?我怎么样?我说的都是真的呀!”她昂起下巴,绝不认输。
东方日刹面覆阴霾地瞪着她,戚小月更是决意跟他杠上,浑忘了自个儿找他是为了缓和最近几天的冰冷气氛。
两人就这么对峙许久,最后,先开口的是东方日刹。
“如果你真如此坚持,可以。等我伤势痊愈回到阳谷后,你随时可以离开——你的自由,我还你!”
撂下话后,东方日刹将斧头搁在一旁,旋即大踏步离开柴房,独留错愕的戚小月僵立当场,完全无法反应,连灼烫的泪水在颊边烙了两行湿渍,都未曾发觉……
☆ ☆ ☆
“东方无涯,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刹儿好歹做了你十五年的儿子,难道你丝毫不念这十五年的父子之情?可以狠下心肠跟强盗勾结,让他们掳了刹儿?”
他的母亲,正泪眼婆娑地指控着他父亲。
“贱人!当初,你跟西门孤城风流快活的时候,可有想到你未来要嫁的夫婿是我,是我东方无涯?哼!现在拿狗杂种来跟我攀亲带故,不觉羞耻么?”
他的父亲,粗暴地抓住了他母亲的肘,目光狠厉。
“放手!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被你侮辱,更请你不要对沙儿动手动脚!”
另一个陌生男人,出口帮他母亲对抗他父亲,神情坚定。
眼前的景象,教他彻底混乱了——疼他、爱他十五年的父亲,说他是狗杂种,甚至暗地教唆强盗绑架他?疼他、爱他十五年的母亲,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嘤嘤啜泣?而那陌生男人,似乎就是与阳谷世代对立的西门家主子,西门孤城,竟然……竟然才是他亲生的爹?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要虎头寨放了狗杂种?可以!只要西门家愿意从此并在阳谷之下,我立刻差人上虎头山,要强盗头子放了他。”
“东方无涯,你不要逼人太甚!”
“替你养儿子养了十五年,我要这点报偿并不过分吧?”
“不可能!我不可能拱手奉上西门家!”
“那你和贱人就等着替狗杂种收尸吧!”
“不!刹儿……我的刹儿……”
“我得不到西门家,你们就别想狗杂种能活着回来,除非……”
“除非什么?你快说!只要刹儿能回来,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哦?要你杀了你的姘头,你也愿意?”
“无涯,你、你不要逼我!我不行……我下不了手……我、我不能杀他……”
“下不了手还说什么大话?贱人,说到底你也不要狗杂种嘛!连亲生爹娘都不顾他的死活了,又怎能怪我这外人心狠手辣?”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躲在草丛里意外看到这幕的他,只觉天地翻转、撕扯、崩毁——这世界,成了碎片一摊。
没有人要他,没有任何一个人要他!
在这当口,蓦地有只柔滑小手主动握上他震颤不止的手:“嗳,你在发抖呢,你觉得很冷么?这样吧,我不冷,我把手借你,你握着就不会觉得冷了。”
握着,就不会觉得冷,真是这样么?十五岁的东方日刹,侧过头来瞅着那张清甜脸蛋,从她澄净如水的眸、不曾离去的手及坦然纯真的笑容,他似乎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看着她——九岁的月娃儿,东方日刹仿佛看到了破夜而出的曙光,在那亮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