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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旭局长暂时代理一把手的职权,这是杨菴继第一个可怕的消息后,告诉我的第二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这个局长就是当年与常天丽在郊区宾馆相会被我差点遇上的那个局长。我不知道这样的两个消息将会对我的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冥冥中我已感觉到我的未来可能更加凶险,更加坎坷。
在我一直琢磨如何去看看杨局长,或者去表达一下我对他的关心的时候,我的家里又出了麻烦。那是一个午后,我突然接到了父亲的主治医师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你爸爸从昨天就开始绝食,而且拒绝治疗!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不但发现了自己的真正病情,而且知道了对我们家庭,尤其是对于勤俭的父亲来说那个天字号的费用。我顿时吓糊涂了,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一样,晕头转向地四处乱窜起来。
我首先不顾一切打车跑到儿子学校,慌乱地与儿子做了简短的交待,然后又冲回书店,向服务生做了说明,再就是冲回家拿上从银行取来的最后两万元存款,以及一些衣服,然后,顾不得去坐火车,而是火烧火燎地坐上了直奔省城的大巴。
黄昏时分,大巴满载一路风尘到达了省城,我像一只灰色的大鸟,一头扎进了省城正在升起的黑色大雾中。眼前的一切都在周围游移,包括行人、车辆、大楼、招牌都像失去自身位置的大小不一的碎片,正在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移动,我在这些碎片中穿行,飞奔,像在穿越儿时的一个梦境。那时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风声,还有大风卷起的庭院中纷落的枯叶、烂纸以及秋后玉米桔叶子的声音。就在那个夜里,我站在厢房的门后,掀开门帘的一角,偷偷窥视着在正屋里出出进进的人,据说爷爷在那里死去。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每一点迹象就像一幅不朽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刻了下来。于是,黑夜,风声,以及风卷起的碎叶状的东西和来来往往的亲人,便成了我脑海中死人的征兆。当我在这样的夜风中,小心揣着这样的心情,看见医院里廊前那两株南国植物时,我突然恐惧起来:父亲是否也会像当年的爷爷在这样的一个夜中被命运之神招走呢。
我悄无声息地站在父亲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衰弱的老人。雇来的老者已经知趣地悄悄走了出去。屋里只有一团浓厚的沉默像雾般散播开来,还有父亲床头柜上饭盒里的菜香正随着这股沉默四处飘散。我仍然站在床前,不知道是坐下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父亲也仍然一动未动,像一具正在风干的尸体,在单薄的白色被子下显示着瘦长的轮廓。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空气一缕一缕地移动着,从父亲黑瘦、灰暗的脸颊上,我仿佛看见了命运之神的手正在游动和张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看见有一滴泪像雨后天花板缝隙中渗出的雨水,正从父亲紧闭的眼睛里慢慢泛出,越积越大,然后汪成一摊无色的水,在父亲布满皱纹的面颊上移动起来。哦,父亲没有睡,也没有沉默,他在哭泣!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他的生命而哭,而是为我的命运哭泣。
越来越大的风声从什么地方吹来,在我与父亲的周围卷起飘游的碎雾,还有乳白色烟雾般的叶子正从身前盘旋飞起,我眼前便有成群的生物热热闹闹地飞翔起来。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甩了甩头,想躲开这眼前的一切,但是我发现脚下正有一股随风而来的寒气透过脚心,顺着我的腿部、脊柱直射大脑和灵魂,一时间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我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对父亲说,你不要哭,我们的生活会很好的。但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听见自己嘶哑的喉咙里冲出悲痛欲绝的呼叫!
爸爸!我一下子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父亲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眼睛里汪着一摊老泪,顺着眼角向枕边缓缓滴淌。他似乎没有看我,在泪水模糊的眼睛深处,有两滴看不清的亮光正盯在屋顶天花板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正有一双命运的眼睛在指示着他,或者在观察着我们。我用力摇着父亲的身体,摇着父亲的肩膀,不停地叫着,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父亲仍然不作任何解释,其实我也没想得到父亲的回答,因为这个原因我比父亲还要清楚得多。我一面哭泣一面自言自语地安慰父亲说,爸爸,我们有钱,我现在能挣好多钱了。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里面的两万元钱。于是,我迅速抹去父亲脸上的老泪,将背包拉到父亲的被子上,然后掏出那两摞厚厚的人民币,向父亲举着说,你看!你看!
父亲的老泪流得更多了,我也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心疼极了,我心疼那仅存的两万元钱,那是与于致离婚时分得的准备为儿子上大学的存款,也是目前家里仅剩的一点存款了。我跪在父亲床前,望着这两沓即将不再属于我们的钱,感到了骨头碎伤、心脏破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人们在鄙视吝啬时,经常用“钱串在肋条上的”来形容。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折不扣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这两万元钱岂止是串在我的肋条上,而是串在我的心脏上,串在父亲的灵魂上的。当这两万元钱被取出放在眼前时,对命运深深的担忧,对未来的没有把握,失去于致后那种安全感的缺乏再一次没顶而来。
我本来不想哭的,我甚至在医院的走廊里想好说服父亲的方法了,我也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了,不知为什么,在实实在在地看见这两万元钱后,心疼的感觉突然将我的全盘计划打乱了,对未来的绝望再一次将我打得昏头昏脑。我泪水滂沱,任满腔对命运不公的悲愤像火山一样向外喷发着。但是,在所有心疼的哭声中,我还听见自己微弱的安慰声音在喃喃着,爸,我有钱,我们有钱,我们治得起你的病。
父亲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如一个千年的幽灵,颤颤微微,散发着森森寒气。他说,女儿,你父亲的命不值那么多钱了。
不,你不能这样说,我要给你治好病,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要你像一个城市的老人享受晚年。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的生意,想起自己刚刚买进的那批书,我还想起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意。我感到我的情绪慢慢从那两万元钱上转移过来。
父亲还在老泪纵横,他固执地按着自己的生活原则,循着一个农民的思维意识说着,你的妈妈死时一共花了七十多元钱,你爷爷仅仅花了五十多元钱,现在即使富裕了,咱们村里生病花钱最多的也不超过五千元钱,我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呢?
可是,我还在试图说服父亲。可是,那时我们没有钱,现在我们有钱了。
不!父亲一口否定了我的解释。他将昏花的老眼盯在我脸上,带着哭腔坚定地说,蘋蘋,你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因为我一辈子都没有挣到那么多钱。
这是怎样的逻辑呢?没有挣够那么多钱就不能花那么多钱吗?或者说,如何衡量一个农民一生的价值呢?我自己不但说不清楚,也已经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服父亲了。看着父亲黑瘦面颊上的斑斑泪迹,我再一次为父亲骨子里生就的农民自卑意识痛苦起来。其实,岂止是父亲,我何尝不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农民出身而自卑呢?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与现代文明相离很远的环境里,被所谓的户口严格固定在土地上,不管多么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你都只能把它们扎在深厚的泥土里。人们常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其实,对于一个可怜的农民来说,你能飞到那里,能跃到那里呢?吴天明先生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叫《苍生》,男主人公高加林出身农民,偶然的一个机会,走后门进城当了一个记者后,虽然工作非常突出,却由于是农民户口,最终被重新逐回农村。这就是可怜的农民,而户口就像古代流放犯脸上刺下的字,永远都无法抹去农民的痕迹,也无法与城市的市民平等起来。
多年前,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大学生与农民的生命哪个更有价值的讨论遍及全国。一个大学生因为救一个老农民而牺牲了自己。一位著名作家评论此事,怀疑大学生这么做值不值得?问题即出,立刻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是啊,一个花费国家大量钱财培养起来的大学生牺牲自己救一个农民到底值不值得?
最后的结论没有统一起来,也没有定论,但不管怎样,农民的命到底值不值钱,只有现实社会才能告诉我们。就像父亲说的,妈妈与爷爷死时花的钱一共加起来还不到二百块,我们村里最富的人生病花钱也不超过五千,而我们局一位退休局长据说一年在医院里共花掉医药费六十万元,常天丽的婆婆曾经因为一场肝病在医院里花掉八万元,就连李子峰那当工人的母亲,生病也在医院里花掉两万元。当然这都是公费医疗,他们在花掉这些钱的时候,没有一个家庭会因为花费巨资而愁眉苦脸,当然更不可能为此倾家荡产,更没有一个病人会因为这笔巨款而放弃治疗。这到底是命运的不公?还是生命价值的不同呢?
我不是一个纯正的城市人,也不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正因为我这样的身份,使我在农民父亲的病榻前,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心理的极度失衡。是的,如果我只是农民,如果我一直在农村,如果我不了解人类文明的进展程度,更不知道医学的发达水准,那么,我就不会因为这笔巨款而痛苦,更不会因为治不起父亲的病而遭受这种选择的痛苦。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在大家对生命价值的同一种轻视态度里,我会理所当然地,像当年父亲无奈地看着妈妈去世,看着爷爷去世一样,任父亲病残的生命垂危直至死亡,任生命或者化作一缕轻烟彻底消失,或者化作灵魂再度转世。但是,现在我不能,在我已经了解了医学文明发展程度后,我不能坐视父亲的生命之灯自己熄灭,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我所能治救他。否则,我的后半生将会在难以诉说的自责和不安中度过。
夜渐深了,我与固执的父亲终于暂时达成了协议。我答应他先交五千元,他答应我先做化疗,当病情稍一稳定,我们花完五千元就回家自己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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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贫贱由命,富贵在天,我在上学时一直不信。父亲说,自己这辈子穷,或者是因为上辈子没有积善才使今生遭受惩罚,或者是因为上辈子子孙没有在自己前世的坟前多烧纸钱的缘故,我一直觉得特别可笑。父亲还说,这辈子我的命苦,也许是前世做下过什么孽,或者是今世触犯过那一尊神,我已经有些半信半疑。有时想来,我实在搞不清楚,本性善良的我,怎么会在这日益文明发达的社会里,走上一条如此坎坷不平的小路。我在大学时代曾经是班里的佼佼者,在工作后,在周围职员中,也算是一个智商比较高的文化人。而现在,我成了什么?一个利欲熏心的庸俗商人,一个干着非法勾当的奸商。这所有的变化,从哪里开始,又将到才能哪里停下?这所有的改变,是命中注定的道路?还是我自愿堕落的结果?这最后的结局,是由命运为我负责,还是该我自己负责?
我已经没有能力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在走上这条薄冰铺就的道路后,我已经无法寻回原来的一切了。不管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