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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旦只得进去。
只见曹平穿着便服叉着腰,红着双眼,一张浮肿的睑上全是胡髭渣,像变了样子。
明旦吃惊。
他瞪着她,忽然这样说:“猫一走开,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里。
谁是猫,谁又是老鼠?
只听得曹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乃婵在一旁劝说:“两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还有谁?”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曹平苦涩地说:“他给我一张支票:‘辛苦了,当是遣散费’,给我钱,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张大了嘴。
她闻到曹平身上一阵酒气。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厌恶地挥手,“走,走,我们一家过得好好,你一出现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婵急急说:“他喝醉了。”
明旦只是难过; 她低下头; 转身就走。
曹原在后边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着她跑出去。
乃婵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业,他必然心情恶劣,无法控制脾气。
她想一想,叹口气。
她本来要说几句话,可是曹平已经捧起酒瓶。
乃蝉回到房间,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可幸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娘家。
就这样,她轻轻走出曹家。
她已经厌倦这种含着泪抱着孩子四处张罗的生涯。
那一边:永明旦怒气冲冲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办公室核数,见到她,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开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乐师并无合约,是,我叫他不必来上班了。”
“他在这里受伤,你一脚把他踢开,你做的好事。”
“每个行业都会裁员,稀疏平常。”
“为什么?”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觉客人根本不是来听他弹琴,他们需要娱乐,不是音乐。”
曹原站在门口,黯然低头。
“永小姐,我做错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明旦发呆。
“曹原,明旦走后,你可以留下来,你那手式士风仍未过时,我已找到两个女歌手陪你,一个叫小宝,一
个叫小圆,永小姐,留不住你,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想法子换新血,你说是不是。”
明旦心中气苦。
曹原拉一拉她:“我们走吧。”
在门口,明旦摔开他的手:“你就打算这样忍声吞气?”
曹原也气闷:“是,我决定做缩头乌龟。因为不能一家两兄弟都齐齐失业,因为没有唱片公司等着要捧红我。”
两个年轻人气馁。
半晌明旦说:“我肚子饿了。”
“你看,怎样耍性格?饥肠辘辘,三餐一宿紧紧追逼,”曹原捧着头,“我何尝不想把向某打一顿出气? ”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笑了。
对曹原而言,这笑脸无异像乌云边探出来的金光。他伸出乎去,轻轻抚摸她发脚。
他知道,这一生,他最接近她,也不过是这样。
曹原心中凄酸,轻轻问:“你为什么走进我生活来?”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
“如果是缘份的话,为什么只有那一点点?”
“又是一句为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憔悴了。
这时,街上有一辆公路车经过,车身上的大型广告叫曹原看傻了眼。
他用手指着,说不出话来。
明旦也看到了,她震惊,紧紧握住曹原手臂,像是看到怪兽一般。
公路车上宣传大彩照正是她本人,一边写着尔信娱乐新人永明旦几个大字。
原来在街上忽然看到自己照片与名字的感觉竟如此可怕。
明旦缩在曹原肩后直至公路车驶过。
她大大喘一口气。
曹原由衷说:“我为你庆贺,总算有人可以飞出去。”
“今晚我不去唱歌了。”
“我明白。”曹原叹口气。
“大哥已经不做,我得有点血性表示。”
“你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他。”
“还有,也为着你。”
曹原双眼发出亮光。
可是明旦接着却这样说:“我很清楚; 以后再唱一千场; 也不会像同紫色平原一起那样开心。”
“大哥知道你这样说一定很高兴。”
明旦说:“苏律师找我,我得去一趟。”
“我送你。”
“他们有车子接我。”
苏律师坐在祝氏大宅的书房里。
祝氏轻轻问她:“全办妥了?”
苏英点点头,“曹家班已经解散,向氏十分合作。”
“明旦对他们彷佛很有感情。”
“她是小孩子,对一只狗一只猫一个卡通角色都会亲近,将来会慢慢明白那些人真面目。”
“这件事不可让她知道。”
“祝先生请放心。”
这时外头有人通报:“小姐回来了。”
祝昆十分高兴,“叫她进来。”
他迎到书房门,“明旦,你会下棋吧,来,陪我下一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苏英微笑着退出去。
明旦嚷肚子饿,立刻有三文治饮料送上来。
她陪祝昆下棋。
抬起头,看到银相架里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
明旦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祝懋祯,祝懋宁。”
“哗,罚抄时写死人。”
祝昆笑起来,“名字由他们外公所改。”
“他们为人如何,是否骄矜,会不会难相处?”
“祝家孩子不至于那样小家子气,他们性格十分平和,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当心你的炮。”
“我还以为你打算同他们见面。”
“对不起,没可能,无必要,我很怕交际应酬,你的车。”
“明旦,对不起。”
明旦不出声。
“你的童年不好过吧。”
“没问题,不过四处投亲靠友,长年借贷,遭人白眼,听了几百箩筐冷言冷语。”
“我是无所谓,妈妈长年患病比较吃苦。”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人闯进书房。
佣人同秘书拦都拦不住。
祝昆看见那人却很镇定,“不要紧,请坐。”
明旦不认得那人,她正想退出,却看到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名贵三问表。
她见过他,他与祝昆曾经有过争执。原来他有一张瘦长阴森的面孔。
他这样说:“祝先生,最后通牒。”
祝昆肯定地说:“我已退出,你们不用多讲。”
那男人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明旦,“这位是你干金?”
祝昆挪前一步,挡在明旦身前。
这时,司机与保镖也已抢进门来。
那瘦削的男人只得退出去。
管家追问:“谁放那人进来?”
“新来的佣人——”
书房门关上,声音已不可闻。
祝昆说:“我已失一炮一车。”
他们又再坐下来,专心下棋。
“明旦你棋艺精湛,从何处学来?”
“街边,路旁,看得多了,学会多少。”
“你比兄姐聪明多了。”祝昆有点感慨。
那两个自幼不惜工本抚育成人,资质却平平。
“怎么会,我是野孩子。”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祝先生,靳法官来了。”
苏律师叫明旦:“我同你回尔信走一趟。”
明旦跟苏律师出门。
“这么远来一次,就是为下一局棋。”
“祝先生希望你搬回来住。”
明旦想一想,“不。”
“认识你那么久,听得最多的这声‘不’。”
明旦很高兴,“我也终于可以说不了,不不不不不。”
“你受了许多委屈吧。”
“算得什么,不过是上门借贷,被人摸手捏腿,最后给十元八块,不过是拖欠学费,被万世师表当着整班同学羞辱,不过是陪着久病的母亲在公立医院门前大排长龙,风吹雨打。”
苏英恻然。
明旦重复:“不算什么,这些也并不能阻止我出人头地。”
苏英赞声好。
明旦苦笑,“苏律师,我只是嘴巴逞强,其实内心也很怨恨。”
“不,我看出你应付得很好,生活苦苦相逼,但是你志气高昂。”
“苏律师,你是好人。”
“别忘记我是祝先生雇员,我一定先为祝先生办事。”
下午,明旦回到尔信,蒋学正笑问:“看到广告牌没有?”
明旦轻轻点头。
助手端详她,“咦,还没有骄傲,广告还可以放大些。”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筛选插曲。
明旦态度很好,开放、谦逊、容易商量,换句话说,她性格成熟。
蒋学正笑说:“每个行业里; 都有一种可怕的人; 他们叫未成名的大明星。”
明旦骇笑。
“即是说,公众其实并不认识他,他却以为他已成名,事事拿腔作势,才华少少,架子大大,明旦,这种人永远不会真正成名,他已刎颈自杀。”
“真正大明星都是一级谦和,从不端架子。”
明旦微笑,“多谢蒋姐指教。”
“明旦聪敏。”
明旦说,“我自幼失父,统共无人教导,请各位多爱护我一点。”
明旦声音中有许多凄婉,大家听得鼻酸。
半晌,蒋学正咳嗽一声,“我师傅同我说:‘你可以有性格。但不能有脾气,可以有主张,但不可多言语 ’,我记到如今,但不知可有做到。”
“蒋姐没问题。”
“蒋姐全中。”
下属那样精乖伶俐,逗得明旦笑了。
回到家,她同母亲说,“自今日起我正式有一份工作,同事对我像兄弟姐妹般。”
她母亲倒底有生活经验,“公司抽多少佣金?”
“百份之三十,一般。”
“还算公道,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妈妈,你说我家可算否极素来?”
看护过来说:“一定是。你妈妈近日精神好许多,这屋子空气通爽,风水甚佳。”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像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絮絮把唱片公司事一一告诉母亲。
家中忽然有了生气。
从前,明旦从来不提工作,唱罢回家卸妆睡觉,第二天,把薪酬取出交给母亲。
钞票有些新有些旧,都十分肮脏,带看暧昧的气味,母亲每次伸手来接,都带些踌躇,然后珍而重之,放 进怀里。
天下最坑人的是生活。
正像曹原所说,人的肚子会饿。
明旦见过快餐店内静静等人吃剩饭菜一涌而上抢过碟子狼吞虎咽的壮年汉子,对于自己还能说那么多声不,明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