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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忽然回过头来。那回头的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他觉得就在那一瞬间大哥似是做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再也不可挽回。
“你带她走吧,” 大哥在灯下的笑容光华耀眼,象空气里无端亮起了一道惊虹,“到一个隐密之处,男耕女织,过平淡的生活,再不必打打杀杀。我有空时,会去探望你们… …”
纪云望着大哥,他觉得大哥的笑看在眼中却能直刺进心里。他蓦然打断他:“那么,我也不会走。”
“我不会走,如果你要留下。” 纪云忽然觉得累,连语气都有些漠然,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大哥笑容敛住,久久看他,然后低声道:“你过来。”
纪云顺从地走过去。
“傻瓜,这些话别让她知道… …” 大哥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象幼时他做错了事时略带揶揄的小小惩罚。然而他看见大哥眼底深处有一种流动的光,只在很多年前离开杭州的那个晚上他见过一次。
纪云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满是固执。他不会走,他会永远陪着大哥,即便要他因此牺牲自己,甚至是关欣。
大哥拍拍他肩膀,低声一笑:“我答应你,等我将此间的事了结以后; 会去和你们会合。”
“真的?”
纪云问他,有些犹疑,但是他相信大哥不该骗他。
大哥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不知望着何处。“你相信我。” 片刻后他凝然地说。
纪云忽然便觉得可以放心,一种深刻到无底的信任令他胸口一酸。
… …
纪云后来换上了大哥的干衣。大哥看着他说:“竟然也长得跟我一般高了。”
纪云争辩,“两年前就已经一样了。” 那时他十八。
大哥却只是扬眉一笑。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 后来大哥又说。
纪云答应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听见大哥檐下的铁马丁宁了一夜。听那夜雨敲打冰冷铁马的声音,令他觉得凄然。
大哥在暗中伸过手来,擦掉他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傻瓜,” 大哥低声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那是他听见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 生离…死别。
… …
黑暗中有一只柔软温暖的手伸过来,擦掉纪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他听见关欣低声问他:“又想起了你大哥?”
纪云低低“嗯” 了一声。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遇见一个女人,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
关欣有些惊讶。
过了一会儿,她柔声说:“那不好么? 曾经有一个女人爱过他,照顾过他。”
纪云沉默着。
他不愿意告诉关欣那女人说过的话。何必要让她一起觉得歉然呢,如果害死大哥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纪云不再说话,他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
他想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雨水?
为什么每次雨霁之后,永远都只是另一场雨?
三 雨计
那种七彩花离开了荒谷便不能久活,所以每隔几天纪云便去采些新的回来。
春天结束的时候,荒谷里的花也慢慢地谢了。纪云站在谷中,看脚下萎谢的花丛,那一片干枯的颜色。忽然间他想起那女人的黑裙,心里便是一惊。他已有一阵未曾再见过颜别袖,不知为何他有些隐隐的担心。
… …
梅雨如烟。纪云在雨中遥望大哥的墓,他觉得有一些不同。
走近了,看见墓前花开,朦朦雨雾里一片七彩纷呈。
纪云十分惊诧。
他移种来的花早已在春尽时枯死,而连那荒谷中都不再有的花朵,如何又能于此时重开?
忽然他觉得花色艳丽得异样,伸出手去,他摸摸花瓣,看见手指上已沾了淡红,是为雨水冲稀的血。
他心中一震,直起身,四下眺望。
… …
在西南面的竹林里纪云找到了颜别袖。她正背靠着一丛翠竹低声喘息。
“你受了伤?” 他赶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他看见她的黑衣其实已浸透了血。
她点点头,松开捂住左肩的手。她的衣服已破,肩上的伤口极深,虽已略作处理仍血流不止,令纪云觉得心惊。
“让我包扎一下?” 纪云询问。
她点头。
于是纪云拿出怀里的伤药替她敷上,撕下衣襟为她包扎伤口。忙碌之间,却忽听见她说:
“我昨夜行刺了顾点烟。”
纪云的手轻轻一抖,片刻才问:“你杀了他?”
她摇头。
“功亏一篑。”
纪云不再说话,专心处理好伤口。然后他站起身,挺直了脊背,低声说:“你不要再去,以后,让我来。”
“不行,” 他听见她斩钉截铁的声音,“纪虹他不要你为他报仇。” 她跟着站起,拉住他的衣袖:“他舍命为了你,你如何可以不珍惜自己这条命?”
纪云望着她,他奇怪当心中火焚一般时,自己的声音仍能如此平静:“你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死的? 我要知道每一处细节。”
颜别袖一时没有回答,然后她转开头,低声说:“他吩咐过我,什么都不可以告诉你。”
纪云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郁奋汹涌而来将他须臾席卷。他仓然拔出长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他觉得太阳穴在疯狂跳动,全身都火一般滚烫,而他的声音却冷静异常:“若不知道实情,我又何必再要这条性命?”
颜别袖看着他,透过面纱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
她沉沉叹息:“我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
… …
那天晚上纪云在梦中目睹了大哥的死,仿佛整个过程他就在附近无法干预地旁观。
他看见那是一个清晨,有人来到大哥的院中说帮主有令要立刻见他。他看见大哥冷冷一笑,跟着那人离去。他见到帮中的大厅深远而沉寂,在遥远的阴暗的尽头,他看见面容俊美风度雍然的帮主顾点烟,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哥走来。
“纪云已经逃离本帮。” 顾点烟轻描淡写地说。
大哥并不甚惊诧,只扬了扬眉:“他真的走了?”
顾点烟微笑:“怎么你会不知?”
“我特意不要他告诉我他去哪里,以及何时会走。”
“那么就费事了,” 顾点烟轻轻摇头,“我想要你三天之内把他找回来。”
“如果我不能?” 大哥抬头迎视着顾点烟。
顾点烟淡如点烟地一笑,“何必要我把话说到没有余地?”
大哥也笑了,“帮主说得是。” 他躬身施礼,飘然而退。
… …
然后是黄昏。
纪云看见大哥正疾疾穿越一片花圃,花圃一端是几进精室。夕阳映在他的剑锋上艳若流虹。
他看见大哥破窗而入,直刺窗内端坐练功的顾点烟,剑下热血四溅,大哥却神情一凛,拔剑退出。忽然僵住,回头,看见夕阳下卓然而立的顾点烟。
顾点烟缓缓由大哥的背后拔出手中长剑。
大哥踉跄了一步。
顾点烟摇头,眼中有惘然神色:“纪虹,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大哥笑着咳血,慢慢跌坐在地,眼神涣散。
“总是差帮主一步。” 他说。
顾点烟凝视他片刻,长叹一声。
他轻轻击掌,花圃中出现两人。
“他断气以后,把他扔进清波河。记住,不可要人辨别出他的身份知道我们帮中出事。”
然后顾点烟转身进了精舍。
纪云看见大哥躺在花圃边的地上,在血泊中微微抽搐。
那两个人垂手站在一旁,并不敢上前。
他看见大哥躺在那里一分一毫地死去,流出的血缓缓渗入了地面,最后的笑容渐渐凝结在他脸上。
… …
很久以后。
那两个人终于试探着上前,拔出刀剑在大哥的身体上轻轻戳刺,然后他们大着胆子走近,胡乱损毁起大哥的尸体。那些新伤里没有再流出血来,他们用一条麻袋装起他,投进了清波河。
在梦里纪云跳进清波河,默默守在那条麻袋的旁边。冰冷的河水令他不能呼吸,他的肺仿佛就要碎了,然而他不肯离开。
就在那时,他听见一声水响,一个女人朝大哥游来。纪云看见她悲伤明亮的目光照亮了黑沉沉的河水。她拉住那条麻袋游上岸去,纪云也随她浮出水面。他看见她紧紧抱着大哥流光了血的身体,默默无声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纪云认出那是他自己画给大哥的地图。
纪云看见那女人将大哥送到了他居住的枫林外。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入大哥的怀中,纪云知道那是大哥交她转递的遗书。然而当她取下自己身上佩戴的大哥的剑,放在大哥身旁,纪云才知道大哥行刺时并未使用他的天虹剑,他要将这把剑留给纪云。
… …
在梦里天亮了。
纪云看见自己由林中走出,他看见自己走近地上的尸体,拿起旁边的那把剑。他看见自己打开了大哥的遗书,里面只有他读过上千遍的廖廖数行:
白云无尽,虹不可期。时也命也,与人无尤。勿复相忆,令予不安于九泉。临别切切,兄手书。
… …
纪云看见自己的双手不住颤抖,几乎无法握住那张单薄的纸,有风吹来,将那张纸倏忽卷走。纪云看见自己疯了般地跳起,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他在半空中死死抓住那张纸,然后重重地跌落。
重重地跌落… … 纪云醒来。
… …
他翻身坐起。关欣呼吸平和,睡得正深。
纪云轻轻下地,穿好了衣服。他立于壁前,打量墙上的两柄剑。最后,他伸出手,取下了大哥的天虹剑。
他慢慢回到床前,低头看着关欣。他看见她洁白的脸颊在暗夜里依稀分明,他想要伸手再抚摸她一下,却终于忍住。他轻轻转身,走到门口。
“你忘了带伞。” 他忽然听见她说。
他站住。
“外面在下雨。”
纪云终于回过头去,他看见她坐着,手臂向他伸来,手中有一把伞。他看不清她的脸,然而他感受到她明净扑面的目光。忽然间纪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小杂货店中容颜明媚的女孩儿。
他记得那女孩儿的脸仿佛是那间阴暗店面里所有光线的来源,他从没有看清过她,却每次都被她的光芒照亮。
小店的生意并不好,他每次去的时候都没有别的客人。女孩儿总是坐在一张竹椅上招呼他。他买的东西只有简单几样,不过油盐鸡蛋之类,女孩儿由身边的货架上拿下,利落地包好,递给他的时候,总微微一笑。
虽然纪云从没有抬头看清过她的笑容,他也觉得那一瞬间连余光里的空气都微微一漾。
春水波光。
… …
每次走出那家店的时候,纪云总发觉有什么温暖明快的东西要从心里浮到脸上。他常常莫名微笑起来,忽然醒觉,便自己红了脸。
他光顾了那小店两年,前后已不记得有多少次。每次来来去去,他都在心里反反复复温习她的笑容,只除了那一次,他看见她的眼泪。那一次,他提了东西要走时,忽然听见她说:
“等一等。”
他第一次抬头看她,迎上她的眼光。他觉得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推过一只小罐。“明天这家店就要关门了,”她说,“你常年光顾,这罐小店自制的蜜饯权当告别。”
不知为何,纪云觉得心里忽悠地一空,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女孩儿低下头去,“方记茶楼的老刘,他要和我… …他不想我再开这个店。”
纪云一时不曾明白,等到明白时他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眼前都成了虚浮。
她看着纪云忽然白了的脸,黑下去的眼睛。
她咬一咬嘴唇,拿出从来只藏在柜台底下的拐杖。她撑着拐杖站起来,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你不知道,” 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过是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