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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祭
纪云又看见了那种花。
从前大哥很喜欢的花。
单薄的五瓣,每一瓣都杂陈七色,每当落花吹作回风舞,便晕生霓幻若流虹。
那时纪云和大哥一道站在荒谷里看那些花,他看见花色映进大哥的眼睛,而大哥的眼中也有霓虹一般的光采。
… …
纪云再没去过那片荒谷; 他以为大哥死后那片荒谷里的花也该谢了,并且以后再不能重开。
然而今天他看见了那些花。
那些花就开在大哥的墓前。
纪云怔怔地看了很久。
这一天下着小雨,纪云去祭奠大哥,他没有打伞。
他记得大哥不喜欢打伞。
小时候他们在下着雨的院子里追逐,衣服湿了,就索性脱成赤膊。雨下得急起来,大哥带他上树,躲在碧绿的枝叶间,周围全是微亮的莹莹的绿色,听雨声打着头顶茂密的叶子,一阵紧一阵松,令他觉得风雨时依然有荫蔽的安宁。
大哥常会抽出树枝的芯做一截土制的笛子,在他耳边呜呜吹上几声。他抢着要,大哥逗他一阵,也就给了他,然后抄起双手看他脸憋得通红吹出噗噗的哑响,懒懒地笑起来。
… …
长大后,大哥有时和他一起出门。小雨中他们总是徐行,看雨中的垂柳飞花,还有水田,蓑衣的农夫,偶尔掠过雨雾的燕子有黑白亮眼的羽毛。大哥那时会吹起欢快的小曲儿,如果纪云碰巧也会,附和地吹起,大哥便瞥他一眼,眼里流出莫名的笑意。
… …
也曾有几次,他和大哥在大雨中疾行,而敌人前堵后追而来。总在合围将成的一霎,大哥轻拍他肩膀,两人身形互错,十分默契地双剑出铗。霓虹碧影夺人眼目,刹那于雨中刺出殷红血花。当他们的身影乍分还合,敌人已如枯树般仆倒四周。
大哥的身法和剑都比他快,每次合作御敌总比他多杀几人。每当纪云掠回原处,总见大哥象是从未动过一般静静站在那里,斜翻起他的天虹剑,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他觉得大哥那冷冷斜睨的神情,似是已习惯得成了不经心,可每当此时唤他,他却又专注到从不回应。
在纪云十年的江湖生涯中,那是他最为怀念的时光。那时候,连执行任务也可以和大哥形影不离,那时候,他们是秦帐帮麾下声名渐起的虹云双奇。
也就是在那时,他和大哥一同发现了荒谷里那面山坡。山坡上开满了这种不知名的七彩繁花。他们当时同样惊迷,片刻间无人说话。随后大哥笑起来:“纪云,” 他说,“将来我的院子里要种满这种花。”
这些花如今生在大哥的墓前,新培的土。不知是谁连根挖来,移种在这里,然而色泽已有些焦黯,可能已伤了根,甚至活不过这一场雨。
纪云想也许明天他该去那片荒谷看看,多移些回来。因为大哥曾经说过,要他的院子里种满这种花。
… …
纪云在大哥的墓前留了很久。他每天来,有时他觉得自己并非是来祭奠,而只是想看一看大哥,哪怕只是坐着无言,也总是在陪他。
他时常想起大哥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地下,该有多么孤单。
他忍不住这么想,虽然在他记忆之中,大哥从不怕孤单。害怕孤单的只是纪云自己。
… …
中午的时候,纪云离开。
他知道这个时辰关欣一定已做好了饭菜等他。
他的家就在不远处的枫林里。
他走进枫林的时候,就看见关欣。她斜倚着树,手里玩着一根长草。看见他,她轻轻笑了。“我知道你会这时候回来。” 她说。
纪云迎上去。
他看看她单薄春衫,湿了的头发,有些责备地问:“为什么又出来淋雨?”
关欣转过头去:“因为你喜欢淋雨,而我喜欢陪你。”
纪云的心跳缓了一缓,他想,为什么她总有本领令他觉得辛酸。
吃饭时纪云提起了那些花,他说想不起谁会送那些花来。
关欣用筷子点着碗沿,轻声说:“那一定是一个女人,男人通常没有这样细心。”
纪云心头震震,他觉得她说的也许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是个爱他的女人吧。”
关欣想想,点点头。
纪云沉默下去,很久以后他才说:
“他从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人。”
这样说时,纪云忽然发觉他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大哥。
然而自始至终,他的一切,大哥都是了如指掌的。
二 雨霁
第二天雨停了,虽然并不见彩虹。
纪云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去那片荒谷。
他对那片荒谷只余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在青梅山中某处。他预备今天要走遍整个青梅山。
但是一切比预想中的容易,纪云在正午时分就找到了入口。
他静静地在谷口站了一阵。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衣袂飘飞的影子当风而立,触手可及般的分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 大哥!”天色忽然就暗了,抬起脸来,见一片镶了虹边的游云正缓缓飘过太阳。
再低头,他脸上流满了温暖的泪。
… …
纪云的泪水被风吹干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在那面七彩芳华的山坡上异样扎眼,因为她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在这样清光雨霁的仲春时节,纪云觉得那黑裙象为枝叶勾扯在这里的最后一缕沉冬,残破飘飞,令人觉得无尽凄凉。
纪云远远看着她,慢慢攀上山坡。他知道她是在等他。
“… …你是谁?” 他问。
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只感到她有一对极其明亮的眼睛,隔着面纱依然照出流动的光华。
“颜别袖。” 她说。
纪云有些茫然,他不记得他曾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那女人接下去,她说:
“你的大嫂,纪虹的妻。”
纪云完全怔住。而那女人却已笑起来。她的笑意很清冷,象锋利的光线穿透了面纱,令纪云无法直视。
“他从没告诉过你,是吧?”
纪云下意识地摇一摇头。
“他不告诉你,” 她淡淡说,“那是因为,他想要牺牲我们,成全你和关欣。”
纪云觉得心里象是忽然搠进了一把刀,他退了一步,问她:
“你知道… …大哥是怎么死的?”
颜别袖静静看着他。
“你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听见她说,“你只是不肯相信。”
纪云忽然觉得目眩,正午的阳光白得这样刺眼,而脚下的花丛混乱绚丽得令他心慌。他剧烈地发抖,冷汗在瞬间浸透了全身。他有强烈的要逃走的冲动,他只想现在回到大哥的墓前,大声地问一问他。
大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
… …
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关欣没有等到纪云。她记得纪云说过一定会在晚饭前回来。她有些不安,决定走出枫林去等他。她走出枫林的时候,就看到了纪云,远远地,他坐在纪虹的墓前。
她没有叫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但是渐渐地,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因为纪云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她试探地喊了他两声,然而他不回答。
她急急走起来,几次几乎摔倒,终于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去碰他的肩。
纪云猛然转过身来。
她松了一口气。
但是一刹那间她觉得纪云的眼睛完全是空的,慢慢才又有了内容。
“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问她,声音有些喑哑。
她点点头。
他站起来,看着她,看她撑着的拐杖,衣裙遮掩的伤残的右腿。他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默默蹲下去。
关欣无言伏上他的后背。
他提起她的拐杖,背着她站起身来,回家。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雨,纪云躺在床上默默倾听雨声。
他想起他最后见大哥的那个夜晚,也下着雨。
大哥的屋檐下有铁马,雨夜里会发出低低的丁宁的响声,不留意便不会听见,听见了却再也无可忘怀。
但是那铁马的声音他也并不能常听,因为那时他们已不再住在一起。
那时他们原属的秦帐帮已为迅速崛起的皓天帮吞并,大哥和他却仍深得器重。三年间大哥已成为皓天帮第一副帮主,“皓天长虹” 在整个江南武林声望日隆,直追帮主“垂望祁州” 顾点烟。而纪云,亦成为皓天帮旗下“卷星七子” 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皓天帮四处扩张,上下都很繁忙,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很多。偶然在帮中遇见,大哥也只廖廖数语,有时甚至仅仅点头而过。然而纪云默默珍惜着和大哥的每一次见面,他觉得那是令他疲惫厌倦的铁血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快乐之一。
那天晚上,他自阜州回来,那场大战之后他身上仍留着血火的痕迹,浸透了夜雨也不能洗净。他很疲倦,疲倦到无以复加。他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他去找大哥。
他想该是时候告诉大哥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些快乐,他想大哥应该知道那个人,那些事,以及他为此要做的抉择。
他没有要人替他通传,他们都认得他是纪虹的弟弟。
他推开大哥房门。
身后是淅沥冷雨,而温暖灯火扑面而来。
大哥在灯下回头,看见他,一笑起身。
纪云忽然就站住,怔怔地看他。
“怎么?” 他记得那时大哥笑出了声。他笑起来时整个人都亮了,刹那间一种夺目照眼的光华令他身上的仆仆灰衫都焕然生彩。
“没什么,” 纪云低声说,“只是方才忽然觉得,一切就象是从前。”
大哥目光一闪,却只淡淡道:“是么? 我却觉得一直也没什么不同。”
纪云想,怎么会相同呢? 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问大哥。隐隐约约地,他感到也许大哥所以不觉得,是因为大哥自己已变了很多。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不确定是否该说他原本要说的事。
然而大哥已经在问他:“有事要跟我说么?” 他才想起在大哥面前,他从来瞒不住心思。
“我想要离开皓天帮。”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说。
很久没有听见大哥的回应,他抬起头。
他看见大哥的眼底深处有霓虹般的光彩飞流变幻,大哥并不在看他,他看着不知何处的一点,静静出神。
“大哥… …”纪云有些不安。
大哥挥手打断他,“我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他有些嘲弄地笑笑,摸摸纪云头顶:“这种事我从没教过你,你倒也无师自通。”
纪云觉得脸上热了起来。
“你早已知道?”
大哥微一扬眉,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身在此间还能有什么秘密?”
纪云心里微微一惊。
“好吧,” 他听见大哥说:“你们想要去哪里?”
纪云摇头。
他望着大哥,诚心诚意地说:“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话出口的刹那他却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心虚得极没把握,仿佛再不努力就一定会失去了大哥。他不由急切地接道:“大哥,你当真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择手段,身不由己地四处杀人?”
大哥却不回答,只沉吟着望他,“你累了?”
纪云点一点头。
大哥慢慢转身走回了桌前。
纪云没有跟过去,他觉得心里有些凉,仿佛衣裳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
“我不会走。” 他终于听见大哥说。一时间,纪云有些糊涂。他从没想过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也许他早该想到,只是他从来不敢去想,他从来不敢去想要这样和大哥分道扬镳。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大哥的背影,无法作声。
“我不会走,” 他听见大哥说,“ 皓天帮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大哥忽然回过头来。那回头的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他觉得就在那一瞬间大哥似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