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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了车,从后面慢慢赶上陆显峰。他双手插在裤袋里,默默地走在人行道上,皮鞋踏在方砖上的声音重而响亮,额头的发丝垂下,遮住阴鸷的眼。
她按了两下喇叭,他回过头,远远地看着车里的她,好久好久才走过来。她摇下车窗,温和地道:“想去哪儿,我送你。”
他摇摇头,伸手把她飘乱的发丝塞在耳后,眼神挣扎着,最后哑着声道:“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表情在他的手掌下僵硬,却依然扯起一个浅笑,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他点了一下头,放开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阿峰。”她从后面赶上来,把钱包里的百元钞票都塞进他上衣口袋,又掏出墨镜帮他戴上,手指移开的时候在他发稍处略微停顿了会儿,最后还是移开,没再多说一句,便开车离开。
他看着白色的面包车在视野中消失,手掌贴在胸口,按住那些钞票,久久不能移动。
展欣一手开车一手拨号,电话接通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喂?耿哥,是我,阿峰离开了摄影棚,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想你该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她没有听耿哥回答什么,直接按掉通话键,视线开始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一个紧急刹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阴天,没有星月,夜色浓得如化不开的愁绪,连霓虹街灯都黯然失色,展欣坐在窗口,身边的烟盒已经空了,烟灰缸里堆着满满的烟蒂,手上的这根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发呆中燃尽。火星烫到了手,她缩了一下,将烟蒂按进烟灰缸,抱紧双肩,狠狠地打个冷战。初夏的夜,怎会寒冷刺骨?她又打个冷战,关上窗子,爬回席梦思床垫,拉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睡不着,她强迫自己躺着,盯着天花板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已经不知第几次数到一万只,她从头再数。
“铃铃……”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分外刺耳,她有片刻不能反应,直到铃声执着地响到第十下,她才反应过来是电话。应该是耿哥打来的,这个时间这种情况,只有耿哥会找她,找她一定是为了陆显峰,但她不想接,至少此刻她不想接。她用枕头盖住耳朵,继续数羊,一万五、一万六、一万七……铃声停了,她猛地掀起被子冲过去,死死地瞪着话筒,却没有再响。她慢慢的伸出手,拿起话筒,食指放在回拨键上,停顿了好久,犹豫着是不是该按下去。“叮咚叮当嘀嘀嘀”手机铃声又响了,惊得她跌了话筒。她冲过去抓出手机,闪动的屏幕上显示陆显峰三个字,她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觉得一股酸楚的欣慰从胃部涌向喉口,令声音也哽咽了。“喂?”她听到自己艰涩的嗓音,困难的发声。
“展欣。”陆显峰的声音有些模糊,有些疲惫,有些嘶哑。
“是我。”她紧紧握着手机,感觉泪水滑下了脸颊。
“你在哪儿?”
“家里。”
“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还没睡。”
他停顿了下,声音越发嘶哑,带着沉重的哀伤,“能过来陪我吗?我需要你。”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我需要你”,而不是“我爱你”,但她却在第一时间冲出大门,飙到他的公寓,只穿着睡衣和脱鞋。
门打开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陆显峰,比她想象中整齐多了,至少看起来没她这么狼狈,眼睛没她红肿,衣服没她邋遢,喘息也没她混乱。他在看到她一身不合时宜的行头时诧异的睁大眼睛,拉她进门,皱着眉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呵呵。”她讪笑着,摆摆手道:“凉快。”
凉快?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包住她冰凉的手,“那么三伏天你是不是要裸奔?”
“哈哈!”她笑弯了腰,靠近他怀里,道:“我本来想过来是扮演一个安慰者的角色,不过你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他扯起一个苦笑,喃喃地道:“伤心?”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搂紧她,把头埋进她的发里,“我喝了很多酒。”
“我知道。”她回抱住他,抚摸着他的背。
“但是我没醉,以前的种种像电影一样回放,每一幕每一幕,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么清晰,然而回放结束,一切又变得那么模糊,仿佛离我好远。”
“我明白。”她搂着他轻轻的摇。
“展欣,展欣,展欣……”他不停地唤她的名字,仿佛要借着呼唤释放他的无助和混乱。
她一直抱着他,摇着他,直到站得累了,一起滑坐在地上,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哼着他的歌:“你告诉我喜欢看日出,我便陪你到海边漫步,我环着你的温柔,你倚着我的体贴,我们一起看日出……昔日温存依然历历在目,如今我只能独自看日出,是你演得太好,还是我看不清楚,为何我们的爱情剩我在哭?”
他抬起眼,声音哽咽,“别唱了,求你,别唱这首歌。”
“好。”她揉着他的发,“你喜欢听哪首,我唱给你听,虽然没你唱的好,但至少还不跑调。”
他摇摇头,盯着她的眼睛,拉下她的头,贴上她的唇。她顺着他的力道俯下头,第一次主动吻他。热吻很快燃烧沸腾,他化被动为主动,把她抱起,走进卧室,带着一种索取和发泄,一遍一遍地跟她做爱。在承受他激烈的进攻时,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闪耀的有迷惘有受伤有渴望,有怨有恨有激情,惟独少了爱。
一夜的疯狂激烈,两人都倦极了,沉沉地睡去。
电话铃震天响,展欣摸索到听筒,放在耳边困倦地应了一声,“喂?”
“阿峰,你……欣欣?”耿哥的声音由迫切到惊讶。
展欣的睡意去了一半,清清嗓子道:“耿哥,是我。”
“呼——”耿哥长长地吐口气,“你跟他在一起就好,我找了他一整夜,担心死我了。那小子还好吧?”
“他累了,在睡。”
“哦,还能睡就好,欣欣,你陪着他吧,让他休息两天,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嗯。”
“那好,”耿哥想要挂了,突然又叫一声,“欣欣?”
“什么?”
“照顾他,也……照顾你自己。”
“耿哥,谢谢你。”
“傻话,谢什么,你们都好我就好了,好了挂了,又得给这小子收拾烂摊子。”
她微微起身把听筒放回去,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陆显峰的脸在她头顶上蹭了蹭,模糊地道:“耿哥来的?”
“嗯,说放你两天假,叫我陪你。”
“哦。”他淡淡地应一声,闭着眼寻到她的颈项,咕哝道:“不用他说你也会陪我。”
新生的胡碴扎得她有点儿痒,她缩了下,本能地往后退,他猛地睁开眼,困住她,有些慌乱地道:“别走,陪我,展欣,陪着我。”
她抬手摩挲他的下巴,柔声地道:“我不走,你胡子好硬,扎痛我了。”
他释然地笑了,故意用硬硬的胡碴在她柔嫩的皮肤上磨蹭,痒得她又笑又躲,差点儿跌到床下。
“小心。”他急忙把她捞回来,托着她的腰背,一路从红唇吻到耳根,“展欣,爱我吗?爱我吗?我给了你那么长时间,可你还是从来不说爱我。”
她的身子在他身下僵硬,挑起的激情瞬间冷却。
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进他深邃的眼,急切地道:“爱我吗?展欣,说爱我,就今天,就此刻,请你说爱我,我要听你说爱我。”
她捧住他的脸,喃喃地道:“你在索取爱,还是在索取安全?”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她咬了咬下唇,道:“那么我换个方式问,你是爱我,还是爱我身上吕英华的影子?”
他的脸一下就白了,霍然起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问?”
她转到他面前,坚定地看着他的眼,“为什么不能这么问?是我问错了,还是你不能回答?”
他俯下身,闪着火焰的眼眸贴着她的眼眸,“有什么不能回答?我当然是爱你,从我们第一天在一起开始我就说过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的是你,你听清楚了没有?”
她被他迫得频频后退,他给了她她想要的答案,可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欣喜?因为他的眼神,他对她狂吼我爱你的时候,眼里闪的是愤怒,被人误解和委屈的愤怒。她分不清他要澄清的是什么?他对她的爱,还是控诉她对他的不信任。他眼里看着是她,还是吕英华?
“那么……”她讷讷地开口,“你还爱吕英华吗?”
吕英华三个字令他顷刻阴沉下来,如果刚才他眼中是烈火,此刻就是寒冰,他斩钉截铁地道:“不,我不爱她了,我恨她。”
同样的痛快回答依然没有令她欣喜,因为他咬牙切齿的表情,那是深切的痛恨一个人的表情,是时时刻刻不曾忘怀那份恨意的表情。她感到全身发冷,他那么强烈地爱着,也那么激烈地恨着。她想到一句俗语:“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没有死。
她失望地摇着头,无力地道:“知道恨的反面是什么吗?是爱。如果你不再爱她,就不会恨她,你只是一直用恨来蒙蔽自己的感情罢了。”
“不,不是。”他双拳紧握,奋力挥开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红着眼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尝试过爱人背叛自己的滋味吗?你体会过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和依靠的痛苦吗?你尝试过年纪轻轻就要抛去所有梦幻承担现实的压力吗?你体会过以为找到了一生的幸福和终点,却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伤害吗?不,你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不能体会我的感受,凭什么在这里妄加臆测,大义凛然地教训我?”
她一直后退,直到背部撞上墙壁,才从他的愤怒和控诉中惊醒,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中寒冰和烈火交织,剧烈地喘息着。她瞪大眼睛盯着他,为他的愤怒心痛,为他的激烈悲哀。
“你凭什么?”他的声调低沉下来,“你们都凭什么?每个人都告诉我放开,告诉我原谅,可是你们没有经历过,没有承受过,根本就不会明白。如果那么容易原谅和放开,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痛苦。”
她想要拥抱他,却没有勇气,只好放缓声音道:“学习原谅和放开,这个世界就会少很多痛苦。”
“你没有痛过才能说出这种话!”他吼道,“如果你也死了父母走了爱人试试?你还能轻易地说出原谅和放开?大家都一样,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疼,耿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都没有资格说我。”
她的脸瞬间苍白了,身子抖了抖,勾起一抹好轻好轻的笑容,喃喃地道:“是,我没有资格。”她推开他,拾起睡衣穿上,找到钥匙拉开门,在门口站定,然后清晰地道:“我不能体会你的感受,但是我有资格告诉你: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悲伤看作是最大的不幸,那么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幸福。”说完,她甩上门离去。
眼泪为什么总是自作主张地往下掉?害得她连车钥匙都插不进去。“该死!”她骂了一句,手上用力,差点儿把钥匙扭断。
一条人影突然冲到车前,拦住她的去路。她及时收回踩向油门的脚,看着陆显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他的黑眸里满是懊悔和惊慌,曲起指节用力敲车窗。
她咬紧下唇,隔着玻璃看到他的唇在喃喃嚅动,那唇型好熟悉,她知道他说的是“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