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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棵沧桑的老树。可黑暗使它变得这么凶险、虚无和陌生。她很害怕,可她没有退路,她就像一只萤火虫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穿行。凭气味她知道自己走上了侧柏夹道的狭长的小路,路面冻得硬邦邦,不久前有个女孩儿在这条路上遭到了打劫。她想起这件事,撒腿跑起来。她跑进了南楼,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更黑的坟墓和深渊。她站住了,原来,那黑是有重量的,强暴的,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点一点地,一尺一尺地,在黑暗的重压下,掘进着,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级一级地,一层一层地,爬行着。她心跳的声音简直比脚步声还要响,把她的胸都撞疼了。哦,总算,她爬到了楼梯的尽头,就像爬上了山的顶峰,在顶峰的地方,刚刚站定,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说:“小红霞,是你吗?”
她回答:“是我是我!”然后就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她欣喜地朝她跑,现在,她终于看见她了,手电的光芒,一下子,把她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她像神一样在黑暗中仁慈地显形。她欣喜地跑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被对面的人抱住了,她一把抱住了这孩子,紧紧地,这是从没有过的,她从没有过这样冲动这样忘情的举止,孩子把脸贴在她肩头,一下子,就哭了。
小城女儿(4)
冷汗这时早已把孩子头发、内衣浸得透湿。
后来,她说:“小红霞,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这孩子留了下来。以后,所有停电的夜晚,她都来和她做伴。她知道了,这个大朋友,她的竖笛姐姐,无所不知的人,也有非常需要她这个小朋友的时候。这想法叫她那么快活,停电的夜晚从此变成幸福的夜晚。她们点起蜡烛,烛光使简陋寒碜的房间有了一点浪漫的情愫,这种时候,就是一言不发,也是快活的、情意绵绵的、肝胆相照的。如果有好月光,她们就干脆连烛光也不要,她们吹灭蜡烛,让月光从没有窗帘的肮脏的玻璃窗外拥进来。这是最诗意的时刻,她们并排躺在她朋友那张单人床上,亲密无间地,就像一对恋人。窄窄的一张床,可孩子一点不觉得拥挤,她听她讲故事,一边闻着对方纯洁的体味,从头发中飘散出的淡淡的暖暖的馨香,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幸福中荡漾着。她温柔地想,我会永远爱她,永远。
这个“永远”,她说得太轻易了,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一切结束得太快,事前,几乎没有一点痕迹。那是春节前的几天,春节前照例有一番忙碌,家家洗衣服、拆被褥、擦玻璃、打扫卫生,排队抢购年货,孩子家也一样,有两天她被家里的杂事缠住了,没有腾出工夫去南楼。第三天,她偷空跑去看她,却发现,门锁着。她以为她是出去买东西了,就在楼道里等,她等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她没有表,不知道时间。她等啊等,却怎么也等不来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有些着慌,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家里还有一堆没干完的活,她只好郁郁地回去。那一晚,她一遍一遍地抬头看对面的南楼,可那扇窗户一直黑着。南楼始终黑着,黑沉沉的,就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跑去了,门还锁着,一把黑色的铁锁,很结实,将军不下马的那种。门上本有一块镶玻璃的小窗口,可是让她用报纸糊得严严密密一点消息也透露不出。她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她只有等,守株待兔地等。她站在那里,后来就坐下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背靠着那扇门,那扇岿然不动的仿佛被施了咒语的房门,蜷起双腿,身子缩成一团,好像,这么缩着,她就能被那扇房门吸进去似的,她就能被它发慈悲吸进去似的。这傻孩子,不屈不挠,等她不告而别的朋友,等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弟弟找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坐着,蜷成一团,胳膊紧抱着膝盖。她弟弟喊她,叫她,拉她,她不动,也不理,就像一个坐化的石像。她弟弟害怕了,跑回家,喊来了妈妈和姐姐。她妈妈劈头盖脸一巴掌,打醒了她。她妈妈冲她吼道:
“你个傻子呀,快过年了,谁不回家过年?”
她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妈妈,眼里慢慢慢慢涌出眼泪。她妈心里奇怪地一痛,她想说一句温柔的话,可犹豫着还没说出口,那孩子却已经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夜里,南楼仍然漆黑一团,黑着,没有消息。
天一亮她又去了,还是那把铁锁,将军不下马,结结实实,封锁了一切。她扑到门上,绝望地发抖。那天,是旧历除夕,一个欢乐的日子,团聚的日子,可是她丢了一个亲人,一个至爱的亲人。团圆夜的饺子,香喷喷的,放了很多肉和韭黄,可是她咽不下去,她刚吞下去一个就哽咽了。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人人都很快乐,半导体收音机里,喜儿在那里欢快地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连喜儿和杨白劳都快乐着,只有这孩子,忍受着煎熬。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这孩子都忍受着煎熬。她根本不相信她妈妈的话,她妈说谁能不回家过年呀?那个赵什么什么,人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可是她不相信这样一个平凡又残忍的理由,不相信她会不和自己道别就去独享团聚的欢乐,就像她不相信煤是白的、冰是热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一样明了简单。她一定是、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孩子想,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神秘的理由。可那是什么理由呢?
一夜又一夜,南楼黑着,黑沉沉的,闭着每一只眼睛,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体温,没有表情。一个无人居住的废楼到夜晚总给人荒凉的神秘之感。也许,发生在那里的事,都有点神秘的因果吧?想想,一个人出其不意地、突然地出现,又出其不意地、突然地消失,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结局,没有解释。
孩子用神秘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三月里的一天,一个夜晚,她在家里看书,都要睡觉了,忽听她妈“咦”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她妈站在窗前,正朝外面张望。几乎是同时,她就看见了那个奇迹:那灯光,她窗口的灯光,亲人的灯光,亮了,星辰一样,从夜空中浮出。黑沉沉的南楼,这一夜,复活了。
她站起来,撂下书,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家门。她一路狂奔,穿过家属院,穿过校园。夜风中已经有春天的气味了,大地在苏醒,万物在苏醒。她闻到了树们只有在春天才吐露的那种苦涩和新鲜的清香。她吸进这香气,泪流满面。她泪流满面地狂奔着,奔进南楼,一步几阶地,奔上楼梯。拐弯的时候她甚至被黑暗中的楼梯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磕在了楼梯牙子上,可那有什么关系?她爬起来,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继续跑,果然,哦,那可怕的、折磨人的、壁垒森严的“将军不下马”,没有了,不见了,门虚掩着,泄露出光明的秘密,起死回生的秘密。她一下子撞开门,闯进去。
小城女儿(5)
她在。真的在。
她弯着腰,正在整理床铺,头发披散下来。又是那个美丽的侧影,她最好看的一个角度,孩子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是这个美不胜收的侧面,吹箫的姐姐。听到响动,她回过头,直起身来,快活的脸上一下子露出惊讶的神气,
“咦?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喘着气,泪流满面,一路狂奔使她的脸色变得月光一样惨白。她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她,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泪水使她看不清对面那张脸。她长长地、长长地抽泣一声,终于开了口,她声音发着抖,她说:
“你到哪儿去了?”
“我?”她笑了,说,“我回家去了呀,我家里来电报,让我回家过年,走得太急了!”她望着孩子,问道,“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她回家了,她回家过年了。孩子只听见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她还在说,花朵般艳丽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可是孩子听不见。终于她住了嘴,她走上来,扳住了孩子的肩头,怜悯地问:
“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摇摇头,泪水扑簌簌无声地往下落。她安静地说:“我要回家了。”她沿着来路回家去,夜空下的校园,湿润,清香,黑暗,没有路灯,所有的路灯都被人敲碎了。她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像肚子疼一样紧紧地伏下身去,哭了。
她从不打听不该她打听的事,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好奇,这世上,有不好奇的孩子吗?可是这孩子她克制着,她不追问,不探究,因为,她相信那些神秘的事情,她害怕真相大白,亲人变成仙鹤飞走了,白娘子还原成白蛇了……可是,她严守着禁忌却还是知道了真相,那就是,她用全部生命去爱的那个人,并不爱她。
她不爱这孩子。
或许,也爱,只不过,爱得很浮浅,很随心所欲蜻蜓点水,很点缀。她是那样一种人,可以把爱分成许多种:爱情、友情、亲情,这之中有差别有轻重。可是孩子不,孩子只知道,人世间,爱,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全心全意、肝胆相照、以命相许。
那一夜,孩子悲痛欲绝,她哭得站也站不起来。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家里人都睡了,给她留着门。她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她没有脱衣服的力气了,她累得快要虚脱了。她打着寒战,牙齿口得口得地抖个不住。她像只寒号鸟一样哆嗦。她昏昏沉沉,发着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好像在巨浪中颠簸。天快亮时她母亲起夜,发现这孩子不对头,一摸她额头,烫得怕人——孩子病了。
她病势汹汹,活了十四年,第一次,发这样高的高烧,高烧持续了几天,退烧针的作用一消失,高烧就又轻车熟路地回到她体内。没有感冒,也没有任何炎症的迹象,只是神秘地发热。那是无药可治的青春期的疾病,她内行的母亲这样想。果然,差不多一周之后,那神秘的高烧就像来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她瘦了一圈,可是,病愈了。
病中,她朋友来看过她,她朋友终于找到了她家里,还给她带来一本书。看到她,孩子仍然、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坐在她床边,说:“怎么搞的,小红霞?”一句话,孩子鼻子就酸了。她的笑容,她梦一样不真实的声音,还是让孩子不由自主地喜欢和沉迷。可是,孩子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十年后,那感觉,那体验,爱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爱一个人的折磨,永恒的折磨,又一次地,卷土重来。
水声浩大的夜晚(1)
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潘红霞从城里乘公共汽车返校,她挤上车门刚刚站定,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咦?”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刘思扬。
“你眼睛可真行啊,”刘思扬说,“你在下面我就看见你了,直冲你招手,你一脸凛然,视而不见。”
“我没看见呀。”她辩解着,脸竟然红了。
两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得这么近,几乎是挨着,面对面的,看着他的眼睛说话。这让她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你家在这附近住啊?”他问。
“对。”她回答。想了想,忽然说,“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不认识你?”他奇怪地盯着她,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