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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来,虔诚的朝圣者们,一代一代地,奔向这里,流沙吞没了多少具他们的骸骨,海浪卷走了多少朝圣者的亡灵,没有人知道。吞没一个,来十个,卷走十个,来一百。流沙和海浪,这所有的险恶,也许反而更激起了朝圣者们的虔敬——这里从此成为法兰西最重要的圣地和圣山。
一七九三年到来了,大革命到来了,这座圣山这座大教堂被革命征收改做了监狱。一百多年后,雨果来了,雨果向整个法兰西呼吁,恢复这教堂这圣山的旧貌。于是,它又从监狱变成了圣地。为了这改变,人们在最顶层的哥特式教堂——拉梅赫维尔之上,加盖了最后、最高的一座尖塔,从此它就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的景观,在晨曦或者暮色之中,高塔纤细的尖顶,看上去像一个孤独的魂灵一样,那是人对天空对神秘世界永远的仰望。
这就是诺曼底的圣米歇尔山。
现在,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一条长长的堤道,将圣米歇尔山和大陆连接在了一起,他们参观了这座已有千年历史的城堡般的大教堂,从阿旺斯拱门走了出来。太阳就要沉落了,圣米歇尔山最美的时刻来到了,它先是融进了落日金色的余晖之中,慢慢慢慢变成一个冷峻的剪影。
传来了教士们晚祷的钟声。
这一晚,这一行人就住在了这小岛上,他们在半山腰一家餐馆吃了晚饭。经过一天的奔波,他们都饿了,胃口很好地吃了明火烤蛋卷,海鲜,还有加了苹果烧酒的苹果馅饼。佐餐的酒,当然是本地最为有名的苹果烧酒。杰米说,那是包法利夫人的酒——一百五十多年前,包法利夫人就是喝着这酒,在附近的鲁昂和情人幽会。这星空、这风、这海、这气候,都曾经是她的。餐后,他们在小岛狭窄的长街上散步,又进了一家酒吧,这酒吧楼顶有一个小平台,面向着大海,他们就来到了这平台上,杰米为他们推荐了一种奇怪的草药酒,据说那是诺曼底修士们的发明。
“这也是包法利夫人的吗?”辛小丸子举着酒杯问道。
“她肯定喝过。”杰米回答。
潘红霞累了。这一天,她感到了力不从心。酒使她觉得更加的疲倦,这让她感到了恐惧。她先回去休息了,和她一起回去的,是玛达姆吴,她们闲聊着回到旅馆,进各自的房间时,玛达姆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今晚还和米小米住一屋吗?”
“是。”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
“我看你今晚用不着等她了。”
但愿,潘红霞想。但愿是这样。她躺在床上,熄了灯,静静地听,海浪似乎就在耳边哗哗地拍打着堤岸。海是这么近,大西洋是这么近。他们就睡在大西洋的怀里。假如真有一个奇遇在海边等着米小米,今晚就应该是它的最后的机会了。
海风夹带着寒气,还有浓郁的腥气,几乎是凛冽地,扑面而来,辛小丸子有些受不住了,喊冷,布波就把她裹在了自己的风衣里。辛小丸子牙齿打着战,说道:“我知道包法利夫人为什么自杀了,原来是这鬼气候——再坐下去我也想死了。”他们当然不会让她死,布波就用风衣裹着这温室的花朵回到了楼下房间里。平台上,寒冷的平台上,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她,还有杰米。
杰米忽然说:“可惜我没有一件风衣。”
米小米笑了。
杰米没有笑,戴耳环的杰米,他们一直戏称做“底笛”的杰米,一张光洁的没有任何风霜痕迹的脸,年轻的脸,此时显得十分的忧伤。
“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望着米小米问。
“哪句话?”米小米莫名其妙。
“你说,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哦,”米小米又笑了笑,“那是我在夸张。”
“不是酱子,”杰米摇摇头,“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我真是在夸张,”米小米不笑了,她啜了一口草药酒,望着杯子,回答说,“我病了,不过,离死,还有一段距离,我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手术。”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杰米的脸变得惨白。
来到了海边(2)
“是癌,对不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紧张。
“对。”她慢慢点点头,过一会儿又补充说,“乳腺癌。”
哗——哗——,海浪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天地间都是这汹涌的声音,满耳都是这汹涌的声音,撞得人耳朵都疼了。米小米忽然觉得一阵悲哀,她猛地一口把杯中的酒都喝光了。
“杰米,你明白了吧?死,或者是残缺,你说我要哪个?”
杰米望着她,从这美丽的生气勃勃的脸上,看不到那可怕的“癌”的痕迹。它还在潜伏着呢,它还没有发作呢,它还没有裂变到爆炸的程度呢。谢天谢地啊!杰米这样想,他感恩地想,他忽然说话了,
“米小米,你愿意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米小米问道。
“我有一个愿望,或者说,一个计划,”他回答,声音慢慢变得平静甚至是坚定起来,“我一直在为这个计划做准备,攒钱、锻炼身体,好多人都取笑我,说我荒唐,不务正业——是酱子的,我想做一个旅行,徒步穿越亚欧大陆,米小米,”他伸出双手握住了米小米的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冒这个险?”
米小米呆住了,天,这个疯子!
“听我说,去做手术,马上,越快越好!一天都不要再耽搁!然后,快快养好身体,等你好起来,明年,我们俩,就从你的北京出发,我们去散一个长步——绕半个地球散步!你不是特别遗憾没去成西班牙吗?那好,我们就一直走到西班牙,一直走到巴塞罗那去!怎么样,米小米?”
米小米忍住了泪水。
“杰米,你知道,你邀请的旅伴是一个什么人吗?”她回答,“三十岁,缺一只乳房,而且,她还有你完全不了解的‘过去’,你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
“不知道,”杰米回答,“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肯定会有‘过去’,假如她这么问,那就是说这个‘过去’,一定是很惨痛的,是不是酱子?”
“是,”米小米坚定地回答,“而且,污浊。”
杰米长长地、长长地叹一口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望着她,“米小米啊,你难道就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听说过,”她说,“那都是一些傻瓜们的传说。”
“可倒霉的是我恰巧就是那个傻瓜。”杰米回答。
“问题是,我不傻啊。”
他望着她,慢慢站起来,走过去,站在了她面前。她从没觉得他竟然是高大的,她必须仰起脸看他,他很严肃,甚至,庄严。这也是让她陌生的一种新鲜的表情。他庄严而陌生地站在她面前,哑着声音说道:
“米小米,你能不能不再折磨我?”
她眼睛模糊了,有了泪光,泪光使一切都变得朦胧和美好。一盏盏的灯、星月,还有眼前这人。海浪哗哗地喧响,大西洋重复着人们听不懂的神的言语。就算这是一句假话,她也要了。她要这“一见钟情”,要这个邂逅之夜。一辈子,还不能纵容自己幼稚一次吗?幼稚地受一次欺骗,被美好和幻觉欺骗。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得那么犀利和明白啊。
他一把抱住了她,抱住了这个尚还完好的、完整的、忍受着磨难的女人。他们都哭了。
这一夜,潘红霞睡得像一个婴儿那样安稳。大概是因为海浪吧?海浪拥抱着拍打着小小的圣米歇尔山,整座小山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只摇篮。她在这摇篮中睡得很沉。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脸俯瞰着她,满脸笑容。窗帘还没有拉开,可房间里已经很亮。“几点了?”她问,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不回答,只是望着她,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潘红霞笑了。
“小米,你是个幸运的人。”她轻声说。
米小米俯下身,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大姐,”她说,“你说对了,我朋友的那个预言,真的很灵。”
那是暗示的结果,可是潘红霞不说破。她看着米小米清新的笑脸,起死回生的笑脸,知道这姑娘有救了。
潘红霞很快乐,她愿意相信奇迹。
“大姐,”米小米喊着她,“回到北京,我带你去见我那朋友吧,让她也给你算一算。”
“我就免了吧,”潘红霞回答,“你看我还有那个必要吗?”
笑容凝结了一下,凝结在了米小米的嘴角,像花瓣挂在那里。她明白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这才是一个真正要死的人呢!没有任何奇迹能够拯救她,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圣山、圣地、圣水,科学或者巫术,没有任何东西能救她不死。
“大姐,”米小米忽然很坚决地坐在了她的床边,“你听我的,今晚我们就回到巴黎了。你一定要去见他,见那个人,你别打岔,告诉你,就是绑架我也要把你绑到他面前去……我不让你带着遗憾回去,大姐,你别干傻事,不,你就干一次傻事,你时间不多了!”她激动地把这句残酷的实话说出了口。
潘红霞微笑了,她慢慢坐起身,靠到雪白的大枕头上。
“我问你,小米,你说,我见到他,说什么?告诉他,我爱了他一辈子,爱了他一生一世?他吃惊,或者,感动,就算是非常感动,然后呢?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一段小故事,许多收藏中的一个,他喝醉了酒,也许还会拿出来炫耀,说,有个女人,临死前跑来找我,说她从小姑娘的时候起就爱我,等等等等。这和品德无关,这是人的天性,对人的天性我是从不抱幻想的……爱他,是我生命的全部,那是比‘爱情’要大的爱——打个比方吧,渥伦斯基爱安娜,是爱一个女人,而安娜爱渥伦斯基,是爱世界,那不一样……小米,”她望着她,眼睛里慢慢地起了一层水雾,“小米,爱,也许,从来都和被爱者无关,爱永远是一个人的事。”
来到了海边(3)
米小米摇着头,说,“你呀,大姐,你呀!”她忽然很想哭,可是忍住了。那是她不能了解却尊敬的情感,严肃的情感。这个无厘头的世界如今什么都不缺只缺最起码的严肃。可她仍然想说服她,她想了想,说道:
“你可以不告诉他这一切呀,什么都不告诉他,只是见一面,还不行吗?十九年不见了忽然在巴黎碰上了,不见,反而是不自然的!……对不对?你要是怕控制不住情绪我陪你去——要不这样,我们来抛硬币,赌一把,让命运来决定,怎么样?”她兴奋起来,立刻去翻手袋,找出了一只零钱包,红色的羊皮,十分精巧,她从里面取出一枚硬币,50分,她仔细看了一下那图案,说:“是一个女人,仙女?还是圣女贞德?不管他,你要哪一面,字还是图?”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见一面呢?什么都不说,只是看一眼,看最后的一眼,看看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看看他就快走向衰老的容颜,最后的容颜。她相信他决不会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到处是多余的赘肉,他会很尊严地衰老下去,她坚信这一点。可是这一眼之后呢?这之后,她还会那么平静地去死吗?她犹豫了,她还会那么平静地走完她最后的那一小段路吗?
“你要哪一面,字还是图?”米小米催促着。
好,那就让命运来决定吧。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命运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埋伏下了他,埋伏下了重逢和永别。
“图。”她回答。
“图是见,字是不见。”米小米这么说,她把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