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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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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电影《黄土地》中的插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别适合唱这种忧伤的民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咱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哟——” 
小玲珑泪光闪闪,望着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珑就用手捂住了脸,哭起来。 
“郑岫啊!郑岫啊!”她抽泣着说。 
刘思扬搂紧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轻轻吻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他显然也喝多了,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温柔、温柔一百倍的微笑,爱人的微笑,永远让女人动心不已的微笑。郑岫忽然说:“刘思扬,你也唱一个吧,唱《怀念战友》,还记得吗?” 
潘红霞的心一阵狂跳。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一仰脸,唱起来,那么悠扬,悲伤,催人泪下,可他的脸,仍然温存地笑着,好像那唱歌的是另一个人,好像他身体里还躲藏了另一个人似的。 
“不行了,记不住歌词了!”他摇摇头,快乐地说。 
这时只见丁克站了起来,说: 
“你们大概都忘记我是个诗人了吧?” 
没头没脑,但是老余马上接了腔, 
“你原来是个诗人?恕在下健忘。”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张莲嘻嘻笑着说。 
“我要念一首诗,”丁克严肃地望着他们,望着大家,不理会那些打趣的话,“不是我的,是里尔克的。”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算是润嗓子,突然大声念起来: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他颓然坐下了,那是一个诗人最常见的表情。 
只见潘红霞起身离了座位,她朝他走来,朝这位不走运的诗人,满身尘埃的诗人,从前的诗人走来,脚步有点打晃,但是目标明确,她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忽然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滚烫的嘴唇,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一哆嗦。 
“这是给里尔克的。”她说。 
她转身就走,但丁克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丁克说道:“潘红霞,咱俩得干一杯,你还从来没和我干过杯呢!” 
“好啊!”她回答,嘴唇红艳如花,她探身从桌上端起了一杯酒,也不知是谁的杯子,那酒,鼓荡着,飘散出浓香,他们“叮”地碰响了杯子,酒泼出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干!”她豪迈地说,一饮而尽,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谁还和我干哪?”她问。 
她就是在喝完这杯酒之后彻底醉了。大地在旋转,天也在旋转,头上,葡萄架开始旋转着倾斜,倾斜,院子里的那盏灯,变成了无数盏,晃着她的眼睛。她像到了一个梦境之中。她嘻嘻笑着,伸出一只手,去够头上的葡萄,她一次次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它们就在她鼻尖上诡秘地晃来晃去可就是不让她如愿。突然一个人来在了她脸前,怜悯地望着她,那是——他。他伸手把一串葡萄摘下来递到了她手里——一串青涩、像翠绿的小石子一样坚硬、还没有成熟的小葡萄,她俯下滚烫的脸闻着葡萄清香的气味,还有,他的气味,那亲爱的、撕心裂肺的、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气味,神明的气味,她哭了。   
我再也找不到你(6)   
“她醉了!”她听到别人这么说。 
夜里,她翻江倒海地狂吐。 
这一行人,是在第二天中午离开那小城的。现在他们都清醒了,不过还是宿醉之后灰暗的脸色。昨夜,好几个人都吐了。好在酒是好酒,不那么让人头疼。启程前,他们每人都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辣汤面,胃里舒服了许多。车缓缓缓缓驶出了招待所空旷无人的大院子,驶出了同样空旷无人的城街。那两个人,他们的刘思扬和他大腹便便的爱人,站在空旷无人阳光明亮的雁北小城,向他们不停地、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再见!再见! 
他们也喊,再见!再见! 
潘红霞没有喊,她没有喊,再见。她的脸贴在车窗上,最后、最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她看不见他了。她在这个天空高远群山环绕的荒凉的小城,伤心的小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告别,才是真正的、真正的告别,而不是三年前那一次。 
这一次,也许是,永别。 
他们的“丰田”,一直向南,向着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行驶。一路上,她耳边、心里,她全身心每一个角落从里到外像钟一样回响着一个声音,唯一的声音: 
我再也找不到你。 
三个月后,潘红霞闪电般的结婚,嫁给了一个医生。 
这段婚姻,真正维持了不到半年,半年后,医生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后,他们在法律上解除了夫妻关系。而在这一年中,潘红霞每天、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谴责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本来想与生活和解,可最终没有做到。 
小玲珑的头生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脑瘫婴儿。从此小玲珑他们就和这城市和大家断了联系。小玲珑一定是恨潘红霞的:她断定是这个人的诅咒夺去了她孩子的生命。   
旅途(1)   
这一夜,潘红霞和米小米共住一个房间。 
她从外面进来时,米小米已经洗过了澡,穿着睡衣靠在枕头上正在抽烟。她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不是女士们喜爱的那种清凉的带薄荷味的烟,而是一包万宝路。她看见烟盒就扔在床边那张核桃木的小桌子上。 
“还没睡?”她问。 
“没。”她回答,看了一眼潘红霞,说道,“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潘红霞在另一张床边坐下了。 
“介意。”她回答。 
米小米愣了一下。 
“我肺不好,长了东西,是癌。”潘红霞沉静地说。 
米小米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一分钟后她把香烟在烟灰碟里捺灭了。 
“手术了吗?”她问。 
“没,”潘红霞回答,“晚期,已经不能手术了。”她笑笑,“是转移到肺上的,真正的病灶在这儿。”她伸手摸了摸她丰腴的右乳,“发现得太晚了。” 
米小米盯着她的手,还有,那手正指示着的地方,抚摸着的地方,女人的命脉,她忽然笑了, 
“我刚好相反,是这边。”米小米说,摸了摸她的左乳,她的手一放到那个温暖的山丘就再也不舍得移开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她们俩,在生死线上,不设防地面对面相遇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吃惊?”米小米奇怪地问着潘红霞。 
潘红霞笑了,她想她大概是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刚才,在餐厅里,她对那个城府极深的司机说道,“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她大概是被酒、被穆斯卡岱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手术?”潘红霞问,她想知道这个,“也是——不能手术了吗?” 
米小米摇摇头,“不,”她说,“还不算晚,是我自己,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我还在犹豫。” 
“犹豫?”这下潘红霞有些吃惊了,通常,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是不犹豫的:拿掉一只乳房,来保全生命。这里面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命运,不是选择,“你犹豫什么?” 
“我在想,一个不完整、不完美的存在和一个完整的、完美的消失,哪个更慈悲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潘红霞愣住了。 
米小米笑起来,“潘老师你千万别当真,我没那么深刻。其实,我是在害怕,我害怕假如我丢了一只乳房该怎么活……可我也怕死,怕得厉害!这两样我哪样都怕,哪样我都不想要!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说到最后这句她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咽住了。 
她是那么好看,甚至,是美的。一张很难被时间所伤害的孩子似的脸,皮肤异常光洁,生气勃勃。可是这脸上却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大嘴,艳丽、丰满,有特别清晰特别挑逗人的唇线。此刻她靠在松软的大枕头上,从睡衣的领口,露出那么美的优雅的锁骨,小小的乳房,清秀、俏丽、甜美,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纯洁气息。假如你了解她的经历,你会为她身上的这一切特征,这不能被伤害的少女的特征感到神奇。 
潘红霞心里慢慢涌起巨大的怜惜。 
“再说,我还没有爱过一个人,我是说真正地爱一个人,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可笑吧?突然间就要变残疾了,就要死了……我真是不甘心。我有个朋友,她喜欢研究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星象啊什么的,去年她给我算了一卦,你别笑我啊潘老师,我信这个——她说我不久会有一个奇遇,只是,这奇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朝西走,走,要穿过大陆走到海边上,那时她开玩笑对我说,米小米这奇遇大概会在西班牙等着你,她们都知道我喜欢西班牙喜欢阿莫多瓦还有皇马……当时我是当一个玩笑听的。西班牙!我怎么可能去西班牙?做梦吧?可是你看,突然间,就让我随团来法国参加这活动了,我来到巴黎了!这是我一生中离西班牙最近的时刻!我想起了我朋友的预言,也许,真有一个奇遇,在那边等着我呢,有一个人,在那边等着我呢!等着我披星戴月赶到那里去,等着一个还完整的、完好的我赶到那里去……假如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把我最后的完好和完整给他,把没有一点损伤和残缺的这个我给他,这是我的梦想!然后,丢一只乳房也好,残缺也好,死也好,我都认了!潘老师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小资的浪漫的女人,不是,我是个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是个实用主义者,我从不做梦,我拒绝做梦!谁要是对我说,祝你好梦成真,我就对他嗤之以鼻!可是你看,我竟然也在这儿跟你谈我的梦想——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唯一的一个梦,这一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在半路上就夭折了,流产了……看来不是我,而是梦在对我嗤之以鼻——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西班牙了吧?”她一口气混乱地说了这些,眼圈红了。为了掩饰这个她别过了脸,过一会儿她抬起了眼睛,“你呢潘老师,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去西班牙?” 
“我?”潘红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只是想躲开巴黎。不一定非是西班牙,哪儿都行,只要不在巴黎。” 
“为什么?” 
“我在躲一个人。” 
“谁?躲谁?” 
“一个我爱的人。”她回答,非常平静,她没想到她能这么平静地对这年轻人说出如此巨大的秘密。   
旅途(2)   
“明白了,”米小米笑笑,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你以前,来法国之前,不知道这个人在巴黎吗?” 
“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潘红霞说,“我们很多年不联系了,熟人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天,在咱们举办的一个活动上,我突然碰上一个老同学,那老同学告诉我说谁谁谁,就是他,也在巴黎,我一下子就慌神了。我怕这最后的四天,在巴黎自由的四天,我会管不住自己,去找他——恰好你在张罗去西班牙,我就来了。” 
她平静地叙述,可是米小米还是能听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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