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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们,几乎都红了眼圈。酒桌上沉默下来,一桌子的菜,平时,他们吃不着的美味佳肴,还没有什么人动筷子。小玲珑的话,让他们伤感。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结束了。四年一闪而过,那是他们挽留不住的。旁边的桌上,“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是一只盛酒的大碗,有个人呵呵呵咧着嘴傻笑,是一个外号叫“公元前”的男生,来自“老山区”农村,是三个孩子的爸爸,这次被分回到了山区那个小县城教书。他呵呵呵傻笑着,越笑越响,最后呜呜地哭起来。
“喝醉了。”人们说。
他们自己桌上,也有境遇相同的人,是一个女生,郑岫。她比陈果小一岁,可看上去远比陈果苍老,都有了白头发。她在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上嫁给了一个会唱山歌的放羊汉,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刚进校时完全是一副农村大嫂的模样,现在,她也被分配回县城中学去了。她听着“公元前”的哭声,听着听着,突然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碗,咕嘟咕嘟,把半碗葡萄酒一口气喝光了。
“郑岫!”她身旁一个叫张莲的女生试图夺下她的酒碗,哪里夺得下?她像梁山好汉一样豪迈地喝着,喝完了,用手背一抹嘴,笑了。
“你们可知道?”她望着大家,说道,“这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是什么?是天堂里的日子啊!一千四百六十天,爱恨情仇,都是天堂里的爱恨情仇,现在,我们要重返人间了,为我们重返人间,我先干一碗。”她说着抓过酒瓶,又往碗里咕咚咕咚斟着,“再敬大家一碗。”
重返人间!这句话,让人悚然而惊。郑岫双手端碗,嘴唇哆嗦着。这一回,陈果把她的碗夺下了,陈果把一块酱梅肉夹到了她的饭碗里,说:
“吃菜吧,”她朝着大家笑笑,“大家吃菜呀……过了今天,还能吃几顿这‘天堂里的菜’?”
“是啊,以后,再也吃不上它的水煮白菜了。”老余说。
“也再看不见‘白菜西施’了。”丁克笑了笑。
“潘红霞,”小玲珑突然带着醉意叫了一声始终沉默不语的这个人,“就拜托你今后替我们大家吃吧。”
一直,她沉默不语,沉默地喝着茶碗里的酒,一次一次举杯,为每一个人,为每一个理由。这就是离别,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早晨,怀着能看到他的希望出门,被这希望照耀。四年来,这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习惯。她不知道在看不到他的日子里,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可是,命运决定了,一个没有他的地方,那才是她的“人间”。她就要孤单地、孤独地到那个人间去了。
“潘红霞,”只见他慢慢站了起来,捧起了酒碗,那里面的酒,一阵晃荡,辛辣的香气让她晕眩,“你是我们之中,唯一留校的人,你也是最适合留守的一个人。留守在这里,不管我们大家在什么地方,多少年之后,也许彼此失去了联系,可是,只要我们回到这里,回到这儿,你就在这儿,守候着,我们大家,就不会真的失散。潘红霞,”他动情地喊了一声,“我敬你一杯。”
她端起了茶杯,那里面,是碧绿的液体,青梅酒。她喜欢这颜色,那么含而不露的伤心。她喝了一大口,又一大口,再一口。她一连喝了三口。大地摇晃起来,天花板在转,有罗曼风格的阴郁的建筑,在转。她是没有酒量的,她觉得身体变轻了,声音在渐渐远去,一切,都在流动,人像水草一样漂浮着,她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她醉了!”小玲珑指着她叫喊,她的口齿也已含糊不清,“潘红霞,醉了,真没用!我还没跟你喝呢!来,咱们干一碗,干一碗白的——你是我们大家的灯塔,为我们守候家园,不,你是圣母,是隐私知道得太多的人,小心啊,潘红霞,小心有一天人家要你的命——你太善良了,眼睛是孩子的眼睛,孔子看见这样的眼睛说,去趋之,去趋之,韶乐将作!我嫉妒你潘红霞,我想拿我的眼睛换你的眼睛,那样我就可以看到你心里的秘密了,有时候我真想一刀挑开你的胸膛,去看看你的心,你的秘密,那一定很好看,很有趣……可是有那么多人拦着我,他们都拦着我!来,咱们俩,干一碗,干一碗——”她去端碗,手一歪,酒撒了,碗“当啷”一声,掉在了桌子上,酒顺着桌子流下来,“河,看,酒河——”她格格地笑个不停。
潘红霞也笑着,只见她离开了座位,摇摇晃晃,来到了小玲珑身边。人们愕然地看她。她来到小玲珑身边,轻轻地,十分温柔地,捧起了她的脸,俯下身,嘴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然后,她直起了腰,仍然把小玲珑的脸,捧在手中,她望着那双惊愕的醉眼,慢慢地说道:
毕业聚餐(3)
“这就是我的秘密,我告诉你了,小玲珑,现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可是,你要是敢把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她笑了一笑,“我就杀了你。”
她松开手,微笑着,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小玲珑从身后一把拽住了她。她拽住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把潘红霞抱住了,她抱紧了她,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她背上,忘情、安静、感动,仙草般的睫毛抖着,不一会儿眼泪就把她的脸流湿了。
“唉,你们这些女生啊!”老余叹息着叫起来,“你们这些女人!真是的,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不见面了,都在一个城市,都在一个中国,北京有多远?500多公里嘛,拉萨有多远?4000多公里嘛!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真小家子气呀!好了好了,以后不管到哪里,大家多联系,我毛遂自荐,举荐我当中文系77(1)班同学会秘书长,怎么样?来来来,别管她们了,咱们哥儿们举杯——将进酒,杯莫停!”他又一次举起了他的破搪瓷缸,“不醉无归!”
真的是“不醉无归”了,差不多,人人都喝高了,有了醉态。酒菜也最终一扫而光。到后来,又叫又唱,老余竟捏着嗓子学唱邓丽君,他们让刘思扬朗诵。刘思扬开口就是一句:
“等着我吧——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他刚念出这一句,就被笑声打断了,人们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等着你的不朽之作——等你到白头!”可是丁克叫起来,“不对呀刘思扬,你已经有小玲珑了,你还要让谁苦苦地等待?”
他略一沉吟,然后仰天长啸:
“天下的好女人,我爱你们——”
人们哄堂大笑,“高了高了!喝高了!忘了自己是谁了,活活把自己当成贾宝玉了。”老余当胸给他一拳,说,“你小子,你以为就你胆大呀?”他忽然也仰天长啸一声:
“77(1)班的好女人,我爱你们——”
他们都醉了。醉着,和生命中一段珍贵的经历告别,醉着告别似乎要容易一些。他们胡乱说着醉话。到后来,有人撑不住了,跑到卫生间狂吐,有人呜呜地哭。胡子拉碴的男人,咧着嘴,哭得像个孩子——他们仅剩一天的时间,可以像孩子一样胡闹和撒娇。这一天,校园里,又热闹又感伤,有个喝醉的人,一头撞碎了一块玻璃黑板。那破碎的凄厉的响声,就像一句警世恒言,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了惊悚和疼痛。
明天,酒醒后,睁开眼睛,生活将是另一个样子。
后来,许多人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点,那就是,那天,趴在小玲珑的耳朵上,潘红霞到底说了一句什么?很久以后,偶尔地,他们想起来,还是觉得奇怪,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刘思扬自然也盘问过小玲珑,那时,他们已来到那个世界上最高的高原上了,可是小玲珑一脸茫然地回答说:
“我忘记了。”
她身上,藏银的首饰闪闪发光。
插曲·人间事
拓女子(1)
拓,就是“大”的意思,拓女子就是“大女子”,“子”也不念子,念“则”,读轻音,“拓女则”,这里的人都这么喊她,知青们也跟着这么喊。
在家里,拓女子排行并不是老大,她上面,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两岁,生的浓眉大眼,却像个女子似的,一说话就脸红。她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最小,是个白痴,不怎么会说话,光会笑,会吃。
拓女子生得五大三粗,非常健壮,宽肩大屁股,大脸盘,大鼻子大眼窝大嘴岔,可又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点妩媚,非常奇怪。队里派她给女知青集体户挑水,每天多记两个分。后来,队里不给她记工了,她还挑。
这几个女学生,都是北京人,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她喜爱听她们唱歌一样的说话,她也喜爱听她们唱歌,她们唱歌,唱的净是远处的事情,深深的海洋啊,什么什么河啊,五月多么美妙啊,还有男女的事。一个小伙子要去打仗了,姑娘伤心得不得了。她们唱这支歌的时候,拓女子鼻子就酸酸的。
她们说:“拓女子,你的名字怎么写?是哪个‘拓’啊?”
拓女子摇摇头,说:“解(害)不下。”
她们很奇怪,“咦?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拓女子说:“不会。”
她们更奇怪了,说:“你没上过学?”
“没。”拓女子回答。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不可思议,新中国了呀,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了呀,怎么还会有这么年轻的新文盲?最后她们一致盯着拓女子看,神情又严肃又悲悯:她们决心把这最后一个新文盲消灭掉。
门板就做了她们的黑板,很现成,抽空下县城买来一盒彩色粉笔,从小学生手里借来了一年级课本,好,万事俱备了,这一天,她们在门板上,写下了“大女子”三个汉字,(现在,她们已知道“拓”就是“大”的意思)等拓女子挑水过来,卸下水桶,她们就把她领到了门板前,指着那上面的字说:
“这是你。”
“我?”拓女子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扑哧一声笑了,“支支叉叉的,连个人样也没有,咋会是我?不像!”
她连说不像,挑起空水桶,咯咯笑着,逃似的出了她们的院子。这几个启蒙者,没了主意,不过她们不屈不挠,第二天,还是把她坚决地领到了门板前,指着那个“大”字说:
“拓女子,你跟着念,d—a大,大小的大。”
拓女子被逼无奈,只好说:“我笨得很,解(害)不下。”
“谁说你笨啊?让他来找我们!”她们七嘴八舌,“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们像唱歌似的,一口气琳琅地说了一串又一串,拓女子一张嘴哪里敌得过她们红口白牙几张利嘴,只好跟着念叨:
“d—a大,大——”
“对,”她们很兴奋,“大西瓜的大。”
“大西瓜的大。”拓女子学舌。
“大丰收的大。”她们又说。
“大丰收的大。”拓女子又学舌。
“大女子的大。”她们乘胜追击。
“噢——”拓女子恍然大悟,“明明是个‘拓’嘛,非要绕这么拓的弯,俺还以为是俺大的‘大’呢!”
几个人顿时语塞,此地方言,“大”就是爹,爸爸,但是,但是那个“大”,是不是就是这个“大”呢?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解不下”。
这一天,拓女子挑着空水桶,走在村街上。正午的村庄,鸡不叫,狗不咬,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却明晃晃满当当洒了一地的阳光。街墙上,红色的一行大字,春天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