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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奢望那个童话的结局,这样,我和你,就是平等的。这样,在爱的面前,我和你,将永远是平等的。
爱你,是我有生之年的秘密,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我的最后一刻,我决不会告诉你。假如,我能够好起来,我会很快乐地娶一个和我‘般配’的姑娘,一个农民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几个孩子。我会很爱他们,珍惜他们。可即使如此,我仍然爱你,呼延小玲,我爱你,到死。
当你知道这秘密的时候,那就是我不行了。这一天,也许是一年之后,也许是三年五载,也许,是三十年五十年,(如果是这样多好啊,我太想、太想活下去了!)我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可怜我,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是可怜的,可若说到‘爱’,我可不是个可怜虫!这世界上,有爱的天赋,爱的才能,并且,真正生活在爱中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要让你知道,呼延小玲,在你这一生中,曾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样奋不顾身刻骨铭心地爱过,爱了一辈子。他人卑微,可他的爱不卑微——他是一个爱的天才。
真希望你能晚一点知道这个,那就意味着,我能活得长一点,爱你久一点。可这当然只是梦想。我这一生,一无所有,碌碌无为,只成就过一件大事:爱你。这件事,我做得很完美。
呼延小玲啊,让我最后、最后再叫你一声名字,我爱了一生一世的女人,女人中的鲜花,感谢你给了我爱的幸福……”
信没有署名。
倾听者(1)
这天,下了晚自习,就要熄灯了,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陈果走到潘红霞身边,对她说,“坐一会儿吧。”
她们面对面坐下,潘红霞默不作声地从课桌抽屉里取出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们常备的东西。
走廊里,渐渐静了,没有了人声。窗外,楼下校园里,却有人急促地跑过,脚步很轻捷。还有人冲着夜空“啊——啊——”地喊叫,像是在朗诵,却没有下文。突然传来了笑声,一个很尖的女声,笑得特别响亮,哈哈哈地,可是也远去了。秋天的星空,很美,也很忧伤,然而她们坐在屋顶下面,看不到。丑陋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在星空下也有一种忧伤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杨树黄了叶子,开始像蝴蝶一样飘落。夜空中的大蝴蝶,有点诡谲。但若是在白天,在远离城市的旷野,或是山崖上,黄透了叶子的杨树,真美啊,美得舍生忘死,简直不像尘世中的树。
电灯熄灭了。潘红霞点起了蜡烛,一支红蜡烛,只剩下了半截,小半截。烛光跳跃着,小小一朵灯花,弱不禁风,顿时,房间里有了神秘感,对面那个人,有了神秘感。
陈果剪了一个新发型,是假期在北京剪的,现在长长了一些,可仍然有着北京的气息,很适合她都市的气质。而且,这发型突显出了她美丽的前额和额上那个发尖——美人尖。从前,她留两条呆板的麻花辫时,刚好遮蔽住了她身上最妩媚的这一点。不过此刻,烛光使她的脸变成了金色的,像一个火塘边沉思的土著女人。
“潘红霞,你相信不相信?”陈果突然打破了这沉寂,灯焰一跳一跳,墙壁上就有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打人了。”
她吓一跳,“打人?你?打谁了?”
“刘、思、扬。”陈果嘴里挤出了这名字。
她心里一震。一下子,脸色大变。
“有什么可奇怪的?看把你吓得!”陈果冷笑了一声,“他今天把我叫到河边去了,对我说,毕业后,他不打算回北京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我爸,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我们在北京联系了两个单位,一家出版社,一家杂志社,办得差不多了……你发什么愣?我说的是毕业分配!早是早了点,可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啊,不早联系行吗?老头儿大热天的跑啊!现在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北京了!”陈果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不打算回北京了!哈哈!我问他,我说,原因呢?他说,他不愿意当编辑,他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我说,刘思扬,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他说,陈果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念判决书有这么难吗?他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你大概猜得到,他说,陈果,我爱上了别人——我点点头,点点头——挥手就给了他一下子,一个耳光。然后我就走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陈果望着潘红霞的脸,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脸上,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潘红霞痛苦地、绝望地想。我不想知道关于你们的一切。可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句话,这隐秘。她必须坐在这里,倾听着,忍受着这个痛苦的女人的折磨。她不能像她一样,去找什么人淋漓尽致或者颠三倒四地诉说。他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就在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准备接受某个结局时又要给她这么一下呢?
“潘红霞,你知道她爱上谁了吗?”陈果朝前探了一下身子,现在她们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灯朵一阵狂跳,陈果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
“小玲珑。”潘红霞哑着嗓子说出了这名字。
“哈!”陈果一挺脊背,又发出了这奇怪的笑声,“看来不是秘密啊,每个人都知道,是不是?啊?真耻辱啊!迷上了这么一个浅薄的、俗气的、无知无识的女人,阴险的女人,一肚子的坏心眼儿!真让我羞耻,哪怕他爱上别人呢,比如说,你——”她锐利地看了潘红霞一眼,看得她心都要不跳了,“也许我还不至于这么羞耻,这么痛苦!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那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荒诞了!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你还记得去年那件事吗?那一次,咱们去潇河那个学校,去拜访那边的文学社,记得?对,就是那次,她的车,小玲珑的自行车爆胎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辆破自行车,事先也不检查,好,半路上爆了。大家都跟着她倒霉!害得老余一个人骑两辆车——一只手拖着她那辆破车走,可是他,你瞧他,你记得吗?他多高兴啊,驮着她,简直是满面春风,上一个大坡,他说,帮我加油,她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推波助澜,晃着身子!好像真能‘加油’似的。那谁问他,谁呀?忘了!说,刘思扬你累不累啊?他说什么,你记得吧,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
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他脱口而出,大家都笑了。小玲珑像向日葵似的,骄傲地向天空仰着脸,当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有人马上开老余的玩笑,说,“老大哥,人家是有美同车,你倒好,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一个叫丁克的人说,“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这是一句诗。”他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崇拜北岛、顾城、舒婷,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老余仰天长啸地“啊——”了一声,然后就放声朗诵起来:
倾听者(2)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飘然而至的好运
它的名字叫——爱情。”
人们都笑了,丁克说,“作者,陈世美。”因为老余不仅是别人的丈夫,而且,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爸爸了。小玲珑从刘思扬身后探出身子,大声嚷嚷,“这诗一点儿也不朦胧!”刘思扬忽然也“啊——”了一声,然后说: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婴宁,或者一个叫小翠的姑娘
驶进
三百年前的经典。”
又爆出一阵大笑,都要笑死了,小玲珑在他身后大声问道:“小翠是谁?”刘思扬回答:“他同学——”
“他同学!”陈果脸上掠过了一个又痛苦又轻蔑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么敏捷这么伶牙俐齿?这么轻佻?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轻佻的人,喜欢、热爱那些下贱的东西!他还有脸说他喜欢金岳霖呢,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你知道吗?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当代学界‘三荪’故事之中的一个,哦,我不能讲那些故事,那样的故事如今一去不复返了,那是中国最后的爱情神话,最后的……刘思扬算什么?他不就是写了那么一篇幼稚的伤痕小说吗?流星一闪而过!潘红霞你看吧,我把话搁这儿,流星一闪而过!他完了,那个女人会毁掉他,吃掉他的才华,就像啃甘蔗一样,一口一口,咽下去最好的东西,然后,吐出残渣。到头来他就是那一堆残渣!也许连残渣都剩不下呢,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吃掉你,连尸首都找不着,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可那怨谁呢?他自己的‘阿尼玛原型’就这么低,他自甘下贱,潘红霞,他自甘下贱!他完了,到时候我会穿丧服到他面前,给他唱葬歌——”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灯焰狂跳了两下,熄灭了。蜡烛烧尽了,一摊红蜡油随心所欲慢慢凝结成不规矩的固体。月光涌进来,清澈,宽容,这城市的象征,从唐代就矗立在那里的高耸的双塔,在月光的修饰下也柔和了下来,看上去非常女性。一切都柔和恬静,可对她们两人来说,这都将是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陈果没有上课,她在寝室里躺了一上午。中午潘红霞帮她订了病号饭,是一大碗鸡蛋青菜葱花汤面,点了小磨香油。现在,学校的伙食比起两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善,改革了伙食制度,学生们可以买饭票自己打饭吃了,一圈人围着一个大脸盆一人一勺分菜吃的情景成为了这学校的历史。潘红霞把汤面端回屋,顿时,满室飘香。小玲珑吸了两下鼻子,说:“嗬,真香啊!”
陈果一言不发,把那一大碗汤面,全吃光了,连汤也没剩一口。吃完了,她对潘红霞说:“潘红霞,晚上别给我订这破饭了,我们去上海饭店吃小笼包子,我请你。”
下午没课,潘红霞一个人去教室上自习,一出楼门口,就被等在那里的刘思扬拦截了。刘思扬说:“去河边走走,行吗?”
现在,该他了,潘红霞痛苦地想。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他一起沉默地来到了坝堰。不知哪里下过了雨,河水涨了一些,但是更浑浊。远处的防风林带,一片苍黄,河滩里草也枯黄了,可是还有卷毛的绵羊在那里吃草。潘红霞想起歌儿里唱的,洁白的羊群,云朵般的羊群,可她看到的绵羊,都这么肮脏,灰不溜秋,让人提不起精神。只有河流,无论在什么季节,无论她快乐还是忧伤,它都能给她从容的抚慰。
“下学期,我们要搬家了,”刘思扬也爱抚地凝望着河水,开了口,“搬到城里去了。”
“我也听说了。”潘红霞轻轻回答。
“还真舍不得啊,这条河。”
“是啊。”她说,声音里满是秘不能宣的忧伤。
静静地,和他一起,只有他,这样站着,看河,这一生中,还有没有呢?尽管他满腹心事,被他爱和爱他的女人们折磨,她仍然珍惜这和他共有的时刻。她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翻江倒海,给我几分钟吧,她想,不要说话,不要开口,不要拿你们的事折磨我,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不贪心,我只要你五分钟,这不过分吧?
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开口了。
“潘红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并没有看她,仍然看着远处的流水、树、绵羊,还有刚好飘过的一朵大莲花般的白云,“她跟你说了吧,是吧?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