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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他还要为女儿买新衣服,母亲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甚至还有点感激。说不准女儿的运气好,碰到贵人了。村子里的人都说这“交手”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也许十个里面唯一的一个好人就让他们给碰上了。
被夹在两个大人之间的小女孩听不太懂他们在谈论什么,只能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脚丫子,沾满了泥土,两只脚互相搓揉着,试图弄掉一些土块。
“那……这……该怎么算呢?”
母亲闪烁的眼神马上就让男人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不就是钱吗?这些父母也真是奇怪,都狠得下心来把孩子带离家这么远,只为将孩子卖掉,这下却又好像把这交易当作什么骯脏的事,连说都不敢说。
男人从腰带里掏出三枚金币,金值在银之上,但他手上拿的却是金币中的最小额,用模具压了再压之后才完成的薄薄一片。
母亲看着那三枚金币,双眼忽然睁大了,皱着眉问:“这跟当初表嫂同我说的不一样啊。”
表嫂说她两个女儿一共换了十五枚金币,十五枚金币这个数字在母亲的心中起了涟漪,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愿意把小女儿带来。
男人摆出趾高气扬的态度,丝毫不许争辩地说:“妳这孩子资质这么差,我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金子进去栽培她,才能让有钱人看上她呢。我说过要替她买新衣裳,难道买衣裳不用钱吗?妳就当舍钱给女儿买衣服也不肯?未免也太狠心了。”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金币塞进她的手里。
母亲颤抖的手握着金币,她愤怒、她后悔、她想将这些钱摔在地上,然后牵起小女儿的手回家。可是回家……回到家呢?继续吃着黄米配咸菜,继续为孩子补已经破到不能再穿的衣裳,继续看着丈夫身兼两份工,体力一天比一天差,直到家里的米吃光了,又要开始挨饿……冬天就要到了,他们家却还没有准备好干粮。
日子,是没法过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出此下策,忍痛将孩子割爱……
母亲狰狞的表情消失了,她缓缓地蹲下来看着女儿,那表情是心已死的灰白无神,最后一次为她拨开额前发,抚摸着她的脸蛋,巡视着小女孩的脸,母亲想永远记着她。但,若今后无法再见,记住又有何用?
“妹子,妳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个叔叔知道吗?”语末,她有些哽咽。
小女孩不依地嘟起嘴。“不要,人家要跟娘回家。”
“妹子要乖,要听话,知道吗?”此时母亲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泪来,但她很快就将泪水抹去。
小女孩似乎被感染了似的也红了鼻头,开始哇哇大哭。“不要……人家要跟着娘,呜哇……”
母亲这时站了起来,用力甩开小女孩想抓住她的手,说:“妹子这么不听诂,娘要走了,不理妳了!”她真的走了,背过身子毅然决然的走了。
小女孩作势要冲向母亲,男人赶紧抓住她,这种场面他已习以为常。
孩子的哭喊唤不回亲爱的母亲,佯装坚强的母亲终也在远离孩子之后放声大哭,直到嗓子哑了,泪也干了,只能当作没生过这个孩子吧。
男人在小女孩终于停止了哭闹之后,交代她在原地等着,他要去附近办点事,其实就是另一笔交易约在别的地方进行罢了。他不担心将小女孩独自留下她会逃跑,因这附近荒凉至极,不要说小孩了,连大人都不敢任意走动;只要编一些鬼怪的故事来吓唬吓唬小孩,他们就不敢离开原地。
男人骑着驴子走远了,小女孩还在啜泣,红肿的双眼已经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害怕的她很想大声地哭,但那个叔叔说这附近的魔鬼最喜欢吃爱哭的小孩,所以她只好死命的咬着嘴唇,不让哭声走漏。
没想到不久后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大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前方的景物。被吩咐不准走动的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脚下的泥土变软了,她感到两只脚已经陷进了土里,那种湿湿稠稠的感觉她非常不喜欢,可是叔叔一直都没有回来。
天已经暗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双腿已经失去知觉,皮肤也不再感觉冷,肚子饿的感觉也消失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着小女孩离死亡愈来愈近。
雨没有停,打在耳朵上的雨声很像马蹄声,所以当真正的马车驶来,小女孩并没有察觉。
吁!急促的煞车声在黑夜中响起,马夫在千钧一发之际收紧疆绳把两匹马停住,才不至于将这名挡在路中央的不明生物给踩扁。
小女孩迟缓地转动着眼珠,她发现好像有人来了,是叔叔来了吗?还是娘回来接她了?
都不是。
朝她走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撑着伞又提着灯笼,另一个则是在伞下缓缓前进,当两人来到小女孩身旁,她用尽力气抬起头一看,昏暗中看见了一个大哥哥,大哥哥有着干净的容颜,他弯下身问她:
“妳为什么这么晚了还独自在这里?”
小女孩冻僵的嘴唇开了又闭,却发不出声,终于在她吞咽下稀少的唾液后说了一句:“娘……把我交给……叔叔,叔叔……没有……回来。”
雨水不断从小女孩密长的眼睫上落下,湿透的发贴着前额,浑身不住地颤抖。
撑伞的人贴近问话人的耳畔。“太子殿下,应该是被『交手』的孩子。”
年轻男子面色比方才更加凝重,他马上解下披风将小女孩包覆其中,接着将她抱了起来。撑伞的人看着他的举动,不禁担心的追问:“太子殿下,您这是想做什么?”
抱着小女孩的年轻男人径自走回马车,愣在原地的男人赶紧跟了上去,帮他撑伞。“太子殿下,这万万使不得啊,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
男人口中的太子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庞,说了一句:“难不成要让她在这里冻死吗?”
目送太子殿下进入车厢内,男人和马夫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禁摇头叹息。
小女孩就算长大了,也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大哥哥的怀抱有多么的温暖,足够让她忘记所有的恐惧,安心进入梦乡?
那年,太子无垠十八岁,小女孩八岁。
凌云梯的石椅上坐着彷佛从画中步出的丽人,她赛胜新雪的肌肤被披在肩上的黑裘衬托得几乎透明,轻抿的红唇像秋季采收的果实水嫩丰满,一双半掩于密黑长睫下的水蓝之瞳若有所思地看着漆黑的凭栏。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仅存的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凝聚在凭栏上成了一面镜子,倒映着墨黑的山和奔流的瀑布,就如同她的心情──经过昨晚的大起大落,如今只剩一潭止水,平静得令她无法习惯。
轻微到很难用肉眼察觉地,她倾着头用细致的脸颊蹭着围绕在颈圈上黑裘的毛领,这件黑裘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那个萦绕在她心上、挥之不去的人。
清晨,由近而远的钟声响起,敲醒了大地,也敲醒了熟睡中的永昼。
缓缓撑开还未完全清醒的蓝眸,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稳,永昼满足地再度合上眼,依恋地想在被窝中多睡一会儿。但不久后她马上用力地睁开双眼,竟然忘了有个与她共枕的无垠。
倏地从被窝中起身,永昼才发现身边早已没了人影,伸手去感觉他躺过的位置,也已经失去了温度,心跳一下子缓了下来,恢复冷静的她开始感受到清晨的冻,此时一样东西映入她眼帘。
那是昨天在矿坑时,无垠披在她身上的黑色皮裘,此刻正盖在锦被上,好似昨晚簇拥着她入睡的无垠,温暖着她。
昨夜,她是怎么睡着的?无垠说的话,她依稀记得一些,因为疲累的缘故,让她放松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与他共枕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反而是她最近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将锦被上的皮裘拉近,全身又开始发冷的永昼趁着关节还未喀喀作响之前把皮裘围在空空的细颈上,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那温暖的毛领中,意外的嗅着了他身上的味道,陪伴了永昼一整晚的味道,也是能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眼下,正端坐在石椅上的永昼褪去了一身的慵懒,戴上她习惯的冰冷面具,默然地面对这个世界。这并不能叫做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她只是将真实的性格隐藏起来,另外塑造一个坚强的自己以作为防线。
对她而言,昨晚所看到的无垠好像一场梦。那个无垠没有锐气,全身只有能够安抚人心的温柔,他的一个碰触、一个气息,都复写在永昼的脑海里肌肤上发丝间,令她无法清醒。若将她的这番感想告诉任何一个白露国的人民,她想,一定会笑掉人家大牙。传说中的毁灭之神黑冑战君怎么会跟温柔这两个字沾上一点边?那是不可能的。是啊,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十指交握着,永昼确确盲一实感受到了无垠传递而来的暖流;她从父王病倒之后便没有一夜能安稳的睡下,更遑论在决定要与黑冑战君联姻之后,压力和不安更逼得她夜不成眠;持续了不知多久这样艰苦的日子,却在昨晚,她深深地、没有任何干扰地享受了一晚无忧的睡眠。
想起在半梦半醒之间心底的低喃,永昼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她居然希望无垠不是黑冑战君,希望他们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若是这样,那又如何呢?永昼就可以撇清仇恨和无垠的关联,然后呢?她希望接下去是怎样发展呢?
皓齿轻咬胭脂红唇,紧握的十指让指尖都失去了血色,乱成一团的心使她感到窒息。
是因为接近梦境,所以他的嗓音听起来如此才温煦吗?或者其实真是一场梦?永昼想再一次、再一次确认,无垠是否也同她一样有张面具,隐藏起另一个自己?
拼凑起昨晚无垠说的话,永昼只记得些许,但已足够让她困惑。对白露而言等同于死神的存在,对黑沃来说则是不亚于神祇般的伟大,这样的无垠也会
放下身段检讨自己,甚至自责,他不会一味的骄傲,也不是嗜血成性的杀人魔。
是否可以用贤君这个词来形容他呢?望着阴郁的天空,蓝眸深处浮现父王老迈的病容。
一向被百姓爱戴的父王在刚与黑沃国交战时就因为瞧不起年纪不到他一半的黑冑战君而吃下第一场败仗。永昼忆及父王震怒时所说的话──“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懂得什么叫治国吗?不是带兵侵略它国就能成为英雄啊!”现在的永昼似乎已经渐渐能明了,那个披上重重铠甲、挥着长刀,率军破坏和平的君王在思考些什么了。只是,愈是接近无垠的内心,永昼就愈想逃,因为无论他有着如何悲伤的过去,抑或背负着多么沉重的使命……身为敌国的公主,她也无法原谅他。
就在这时,默芸端着热茶走下阶梯;当她来到永昼身边时,永昼却没有察觉;一反以往敏感的她,默芸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将茶壶放在石桌上的轻脆声响终于唤起永昼的注意,可能是想遮掩自己的失态,她在慌乱之际忽然吐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为何这瀑布的水似乎比昨天来得少?”
微笑地为眼前可爱的王后斟了热茶,默芸将稍烫的杯子置于永昼的掌心,接着两手为她拉紧皮裘的领子,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奴婢可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