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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一个脚步是走进这间房的,应该睡在这张床上的另一个人整夜没有出现,这是唯一能让永昼安心的事。
扳着酸疼不已的肩膀,永昼坐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在室内她无法分辨,不过就算出了宫殿,也因为天色依然昏暗令人搞不清楚时辰。
但她总觉得已过了好久,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
有人敲了门。
“王后,早晨了,为您送早膳。”轻脆的女声这么说道。
原来已经早上了。永昼挪开被子,寒气随即迫来。
“进来。”
得到永昼的许可之后,黑色的门扉打了开来,进来了两排队形整齐的宫女,她们手上分别捧着不同的东西。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她看似精明能干的脸上带着永昼到这个国家以来初次见到的笑容。
“起禀王后,奴婢名叫默芸,从今天起是侍奉王后的贴身丫鬟。”默芸在她面前揖身,白白净净的脸蛋很得人疼,与昨日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脸大不相同。
不过,为什么会派她来呢?永昼很是疑惑。
除了默芸,宫女共有十名,其中五名手中拿着的是精致早膳,另外五名则是手捧梳洗用具和更换的衣服。在默芸的指挥下,将早膳放在桌上之后,五名宫女便先行离去,剩下的五名宫女各司其职围绕在永昼身边。
她们为她换上的不是白露国的衣裳,但却是纯白的质料,袖口较窄,腰间的束腰也较宽,比起白露国的规格,这身衣裳算是轻便多了。她知道,这就是昨天无垠为了她而命人去订做的,才一天不到,衣服竟已经完成了,想必工匠是彻夜赶工,也间接证明了无垠的命令如山。
贵为一国公主的永昼自然是习惯了这些繁杂手续,坐在铜镜前让默芸为她梳理长发。
永昼坐下之后青丝垂地,光泽柔美又滑顺的一头乌黑直发让所有人赞叹,甚至让默芸感到用梳子去碰触是亵渎的行为。果真是神的女儿吗?默芸在心底这样问着。
“恕奴婢失礼了。”语毕,她才捞起如云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梳理。
永昼从铜镜中观察着这个宫女。
年龄应该比她要轻,这样的年纪为什么指挥起其他仆人如此自然顺畅,而且没有人反抗?那份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她不像其他宫女一样对她的来到不屑吗?
滑过永昼长发的银梳停了下来,默芸与镜中那双美目对上眼。
“王后,您这样看奴婢,奴婢会恐慌的。”
她嘴里说着恐慌,但从那双圆润的大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紧张,这使永昼更好奇了。
“妳……不讨厌我?”她问。
默芸眨了眨大眼,用袖子遮住了嘴笑说:“王后是本国之后,蚊婢哪敢讨厌您。”
梳头的动作又继续,永昼将视线转开,本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没想到默芸又开口说道:
“王后辛苦了,进宫以来想必受到许多委屈吧。”
听到她的话,永昼再次看向那双藏着笑意的双眼,她没有闪躲地直视着永昼。默芸一面为她盘发,一面娓娓道来:
“战君是我国的王,然而在宫里,他的身分却超越了王,是所有大臣公仆的神祇。他们崇拜战君,因为战君的功绩,还有战君本身散发出来的威严。大臣视战君如天,宫女们则没有一人不仰慕战君的英姿。”说到这,默芸微笑了。“所以霸占了战君的王后自然会分外辛苦。”
原来那些刺人的眼光和嘲讽的言词是嫉妒,她终于懂了。
“那妳呢?妳不喜欢他?”照她的说法,为什么迷倒众生的无垠的魅力会偏偏跳过她?
默芸摇摇头。“战君是奴婢的再造恩人,除了感激,奴婢不敢心怀任何非分之想。现在奴婢会站在王后身后,就是战君的指示。”
永昼如湖面般平静的表情之下,暗自推演着。
姑且不论无垠和默芸的过去,他安排默芸来她身边,是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他人欺负吗?会委任默芸来担任这个角色,想必是十分器重她。而且依照默芸对其他宫女的态度,她平时的身分应该就不低。
默芸熟练地将永昼的青丝盘上头,但依然留着一半的长发披泻在身后,她用金色的发簪固定之后,再用其它琳琅满目的缀饰妆点整个发型。虽然身后还是披着发,但这与她在白露国的装扮相差甚多。十分爱惜她一头黑发的白露国王后禁止任何人在永昼的长发上动手脚,因此她总是以一头没有任何装饰的直发示人。现在这副样子,永昼感到非常的不像自己。
“金色在我国是跟黑色一样的高贵颜色,因为我国产金的缘故。”贴心的默芸介绍着,此时她已经完成了一个繁复的发髻,她弯下腰,对着镜中的永昼说:“很适合王后呢,跟额前的宝石也很相称哦。”
被这样称赞的永昼感觉不到一丝开心。额间的水坠是父王亲手为她系上的,为的是提醒她勿忘白露,这属于她国家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跟这些华丽的黑沃装饰品相配?它们一辈子也不会有契合的一天。
黑沃国,白露国的唯一邻国。
她是一个不见光的国家,被高山围绕的那头,从来不曾有人进去过,也从来没有见过黑沃国的人出关;这两个除了地缘之外就毫不相干的国家,直到黑沃国大举入侵白露为止,一直是不相往来。
也因此,黑沃不曾遭到战火摧残,他们的地形和人民孤僻的个性形成一道防护墙,使外人无法窥视。传说去了黑沃国的人都再也没有返回过,有人说是因为黑沃的富庶丰饶让人流连忘返,有人则说往黑沃的路途根本是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种种的传说谣言让黑色的大地覆盖上一层面纱,也许能够揭开它的,就只有一个人。
衔接正殿和坤簌宫的凌云梯上摆放着石桌石椅,让人能够在这腾空的长梯之上享受难得一见的奇景,永昼就在此处让默芸为她介绍这个国家。
两旁的雾气冉冉飘动,逐渐笼罩住她们。为了不让轰天的水声阻隔两人的交谈,默芸逾矩地坐在永昼身边,不时贴近她说话。
这让永昼想起了清晏,她们也常这般亲密的谈天,互诉心中的感受,只是一切都只待成追忆。她最不能释怀的,便是无法将清晏的骨骸带回国,必须让她在这个冰冷的国家长眠。
一早上,默芸引领着她走遍了坤簌宫,向她介绍宫殿的建筑结构,告诉她各栋建筑物所司之职,以及工匠如何鬼斧神工的盖成这座前所未有的瑶宫琼阙。
撇开不时扫过的冷眼不说,吸收新奇知识是难得让永昼感兴趣的。
默芸流畅的声调带领永昼进入了民间,进而谈到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去。
“这个国家本来是很富庶的,在我还没出生的年代。家家户户有田有院,茶几上摆放着镶金的茶具只是稀松平常之事;田获不卖钱,只供家中食用。经济靠的是随地可挖的玉矿和金矿,没有人家是不奢华的。”默芸注视着远方山头,好似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那般。
这才是永昼所知道的黑沃国,也跟传说中的相符,然而与永昼亲眼所见的一切为何如此天差地远?
她决定开口问。“但是……我在前往这里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民房,只能说是废墟,根本无法遮风避雨。
默芸怅然的笑了笑,接着说:
“先王喜爱宝石黄金,一切华丽的事物都让先王爱不释手。因此他用尽精神和财富修建皇宫,这座凌霄殿,就是在先王时代建成的。先王动摇了国本,毁坏了人民的富裕,剥夺了国家的未来,只为了建造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皇宫……”
原来如此。王的习性改变了国势。从小就被认定为王储的她,不断的被教育着要以民为本、勤政爱民,王对国家的影响有多深远,她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参观过的每一间房,每一根梁柱,忽然都变了质,不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华美,而是飘散着淡淡的哀愁。
默芸的声音再度传来。
“民间有首歌是这样唱的……”她站了起来,对着磅礡的水势,用悠然的音调唱起:
“神赐给了人民丰硕的果实,遍布黄金的大地,让人人每天可以笑着醒来,唱着歌儿入睡。然后伟大的王出现了,他用我们的衣服盖了跟天一样高的屋顶,用我们的鞋子造了粗大而坚固的柱子,用我们的房子作成华丽的门窗,再拿走我们的食物变成一颗颗的夜明珠,放在凌霄殿就像天上的星星……”
曲罢,默芸优美的歌声道出了人民的哀痛,她没有矫饰的声调让永昼挡不住心中的浪潮,一阵鼻酸。她忽然体认到,这个白露国人口中的敌国,其实生活着许许多多不是敌人的人民,这个敌国的罪名对他们而言太沉重。
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波动,刻意看向它方的永昼,开口问道:“妳会唱民间的歌谣,这么说来妳不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孩子?”
“不,不是,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说到一半,默芸贴心地为她解释,“生在土地上是指平常人家的孩子,因为没有床,所以大部分孕妇都是在土地上生产,这是这边的讲法。”
在泥地上生孩子……这是永昼从没想过的境遇。
默芸圆润的大眼里映着彼方连绵的山脉,那眼神比她的年纪还要更成熟许多。“人们过惯了衣食无虞的日子,刚被夺走一切的时候,还无法接受适应,因此为了能够换回以往的幸福生活,人性也被遮蔽,做出许多令人伤心的事,比如说……卖子换金。”
她抬起头看向默芸,没有掩饰那份惊讶。
在白露国,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因为王后只生了一胎的缘故,将人民当作小孩的国王总是鼓吹多胎生育,因此在白露,生孩子是极度的喜悦,孩子们更是如天使般的珍贵。
看见永昼眼里的吃惊,默芸无奈的点了点头。
“在民间,这不是一件稀有的事,尤其是在这个国家,当人们沉沦时就会发生。”
听着她坚定的语调,看着那忧心的侧脸,永昼不禁担心,难道白露国里也有这种行为发生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回过头来的默芸忽地噤声,对着永昼的后方低下了头,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永昼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缓缓的转过头。
无声地来到她身后的,正是昨日正殿上见着的无垠,这个国家的王。
“妳似乎说了不少,甚至吓到了我的王后。”无垠看着那张低垂的容颜,语气略有不悦。
默芸只向他揖了个身,甚至连“战君”都没说,便开口道:
“奴婢只是在向王后介绍我国的国情,这也是王后迟早要知道的。”
无垠轻微到几乎令人看不出地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妳了。”
永昼站在他们之间,清澈的双眼观察着这对主仆的一举一动,然后她的结论是:非比寻常。
“我要带王后出宫。”无垠对着默芸说。
永昼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要带她出宫?要去哪?要做什么?
默芸好似知道他们的去处一般,说:“天寒,让奴婢为战君王后准备厚衣。”
无垠则伸出手阻止那马上要往坤簌宫走去的身影。“不必,气温适中。”
这样的温度叫“适中”……永昼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