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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时看的是出“战争爱情”片,正打仗处,黑压压的军用车嗡嗡地压着白布屏幕开过去,远处是漫天炮火烟花,再远处清森寂寞的天,那混乱里是流淌不绝的凄怆与匆匆,她与那男人的心也都是乱无头绪的慌张,她却额外又带一点打胜仗的得意。不久之后,她对另外几个男人也使了同样的手段,她有的是风流放肆,又何必在乎脸蛋的美丑。她抬着骄傲的“琼鼻”,俯视着这几个男人闪烁裙裾间,碎碎落落聊家长里短和丑闻,在贩红薯的洋铁皮桶子边消磨掉有路灯点亮的夜——这卑劣的感情里,她是王者。
有一天她在阁楼上看篮杏他们练功,倒觉得他们有了不少长进。她还笑呵呵跑去跟篮庆来说篮杏蓝核恐怕是“对上眼”了。
两人的进步,其实篮庆来看得最清楚,以前只不过是招式熟练,现在倒像是慢慢揉进了一种感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叫两人对打了一遍意拳,简直没什么可贬的,因为默契,倒像是练了很多年那般丝丝入扣。蓝核打拳时得极其卖力谨慎,头发衣衫全在狂舞,眉目却是纷乱中难得的岑寂,尤其眼睛,眼睛是风吹过的下雨天,而且是北方的天,时时露出雨过天晴后,那种湿润的灰蓝。休息时,篮杏不由笑道:“你肯定是个北方人。”蓝核倒是一愣:“怎么呢?”篮杏也不回答他,她不可能说是盯着他的眼睛才看出来的。“山人自有妙计。”她只好这样说。
她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往下移了几寸,抠着皮肤上细细的疹子,然而眼睛却缓缓抬上来,黑眼珠子像点燃的蜡烛捻儿,微微发着幽光,往下垂了垂,把蜡槽燃化了一些,在一汪清透透的油里,垂成了苍兰花的蕊。蓝核看着不由呆了一呆,心里也好像落了一滴蜡,烫烫地凝固了,半透明的一个小圆点。
——他明显感到篮杏身上已经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情味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逗着嘴开彼此开玩笑,竟然是,头一次,两个人都有一点心悸,又美丽又惶恐的。要说从前,他确是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然而这一次、这一刻,他竟有点怅然,看看过去这段日子,何尝不是一大段又怃然又美丽的日子,他有些自嘲地想,我倒真是……痴迷上这篮杏了。两人也没再说什么,再接着练时,心里都异常的清晰,那感觉——外面是清冷的阳光里在落雪,这干净的房间里白色纱帘风动——这房间是空的,属于他的,她想马上搬进去,铺开晒了整天的棉被,抖落些白日阳光的干甜味,催人睡的惺忪,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气息把这空荡的房间淹没了……
阁楼上,茉儿都看在眼里。
晚饭后,茉儿上了楼,旋开无线电——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也不在意听哪一个节目,只是把玩着那旋钮,杂音滋滋地流到耳朵里。篮杏从猪皮箱子里拿出蚊帐挂,夏天一到,蚊子就多的烦人,茉儿在睡梦中一个劲挠自己的皮肤,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其恐怖,好像一个人在千里无人的沙地里走,也无长河,也无落日,只有脚底下踩着沙的声音,真是荒寒。那床白纱蚊帐,多久不用的,一拿出来灰尘扑扑地飞。
茉儿道:“你抖轻点!呛死我了!”
篮杏回道:“我没有抖,这蚊帐轻轻一碰都要起灰呢!”
茉儿别过脸骂道:“又是我不对么?现在叫你做点家常事都做不好,还回嘴,你小心以后没人要!”说着“啪”地把无线电关掉,“别说别的男人了,就是蓝核讨老婆,也要个贤惠的,哪像你!”
篮杏涨红了脸道:“我才不嫁给蓝核!”
茉儿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谁说要你嫁给他?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篮杏被说道心坎上,突然被噎住,只闷着头挂蚊帐。茉儿仍是冷笑:“莫非我还说对了?别说我没提点你,你可得早作打算,到时候卖给别人做小妾,你哭都来不及。”篮杏闷了片刻,嗫嚅道:“茉姐你说什么呢……”说着把蚊帐挂好,自己又铺好地铺,彼此无话睡了。
到了小半夜的时候,白细的月亮悉悉嗦嗦从城市的背面浮起来,屋子里的东西都给镀上一道白边,什么都看得清楚。茉儿睡在帐子里,漆黑的双心髻懒得解开就卧在枕上了,篮杏睁眼开着,疑心那样睡要把脑袋咯痛的,她注意到茉儿的手臂仍是不老实地压在被子上,带着个假珐蓝的镯子,兴许是什么男人送的。移开眼睛,她看到磨旧的梳妆台上,上面也淌了一滩月色,搭着茉儿簇新的紫红色丝绒裙,上面隐隐约约有郁金香的图案,也开得迷迷糊糊,萎谢回丝绒线里去了。五斗橱上挂着纱幕,纱幕下悬着一串粗麻流苏,月光流过来,就好像铮铮拨着流苏,恍惚中就有些钟罄的叮当声,粗麻布的劲道。
——这一切,这一地如水月光、这梳妆台、这五斗橱还有送假珐蓝镯子的男人——都是茉儿的,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好像刚刚才搬进一个新房间。“茉姐……”她低声开了口,又怕把茉儿吵醒。然而茉儿却很清醒地“嗯”了一声。篮杏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你说……早作打算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很清晰地听到茉儿笑了一声,“你还挂在心上呀——早作打算,就是叫你牢牢把蓝核的心拴住,以后爹想把你们分开都分不开。”
“那便怎样?”
“你算问对人了,我教你,你要来个欲擒故纵。你越要拴牢他,越要装的不在意他,最好是在外面勾搭着别人,叫他干着急,待他还没变卦,你又来个回马枪,温言软语哄他——我就不信他不上套!”她说着,想到自己的实践,不由嘻嘻地笑起来。篮杏皱着眉不说话。茉儿喊道:“篮杏。杏!睡着了?”篮杏仍缄口不语。茉儿也就睡过去了。
继续练了数日,蓝庆来觉得让蓝杏蓝核上场子显两下身手的时候到了,他怕就怕这两个孩子没见过世面,到了金家小姐的堂会上怯场,那可就丢人了。头一天他就跟两人交代了,到了场子上表演要注意些什么,眼神要怎样,心态要怎样,两个人默默记下了。蓝庆来自己换了身新装,全新的蓝布劲装,袖口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里子,亦给蓝杏蓝核办了新衣,蓝杏在楼上换衣服,半天,蓝核等得不耐烦,上去催她,真是没穿过新衣的小女子,这会子忙着顾盼自己了,湖绿色的假纺绸衣服上印着折枝的白梅花,吸吮着江南淋淋的雨,连同着这个人,整个的是烟树迷离,让人想到“青山隐隐水迢迢”。蓝核催了半天,蓝杏才磨蹭着出来,两人又一同下逼仄的楼梯。
这楼梯本就背着光,此时暮色昏黄,一段长长的楼梯就陷落在了昏暗里,两人扶着青白的粉墙徐徐下来,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被落日的红光染出一道光线,青石上的描金似的,一步一步齐整的排列下去,走下来似乎都有点牵绊。蓝杏本来走在蓝核前面,两人无话,可她突然心里一跳,生怕蓝核忽然从后面亲昵把她拉住什么的,到了拐角的地方,她惴惴让出道,让他走在前面,然而看着他的背影,她又觉得脚下台阶边缘的光被无限拉长拉细,成了钓鱼的细线,会将她绊倒,跌到他背上——可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杂耍场子表演得很卖力,围观的人不少。谁说不心慌呢,只不过看到对方的脸,就仿佛看到一种安慰。蓝杏有一刻蓦地想起茉儿说的“溜人”,不由心慌慌的,眼睛只敢盯着蓝核,好在蓝核温和地接应了,然后回应她一个妥贴的笑。那些行话一本正经地在他们嘴里说出来有种滑稽感,然而他们还是很审慎地说下去,哪怕根本不留心自己再说什么。蓝杏这时有一种想法,仿佛自己是蓝核的镜子,周遭淡灰的人及夜色都不管了,透过自己,他能看到他那张惯于沉静的脸,淡竹色的马褂,像极了蓝阴阴的一束火,但不灼人,朦胧的光影倾倒在她身上——就是这样的,她本是照应他的镜子,却被他的光吞没了。
散场的时候,蓝杏端着个小铜盘子,向四下微微一拱手道:“各位赏句话。玩意儿会的不多,可是咱们不白打,随便扔几个铜子就好!”她心里有数,刚刚那几手,和蓝核配合得真不错,所以眼见小铜盘子里的铜板越来越多,她反而是流露出“见惯了”的平常神色。待人渐渐散了,蓝庆来也示意可以罢手了,却有一只青白的瘦手拈了一个物什,举重若轻地,放在钱堆上,确是一枚大额的大洋。蓝杏心里叹着好阔气,抬头一看,却是个颇为文弱的年青人,他也只是说了句,拳打得真好,接着就要走,步履蹒跚的。蓝庆来却远远喊了句:“小沈——”那年青人只得回身,恭恭敬敬欠身道:“蓝爷。”
蓝庆来这晚上心情不错,少不得过来介绍,这是德祥班子里的沈亭之,唱花旦的后生。蓝杏这时才仔细地审视沈亭之,头一眼就觉得这人孱弱,好象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美少年的病态美,沈亭之诚然算不上美少年,但那点病态美像是专等妇人疼惜的。他的背微微有些驼,神色里沉潜的是沉郁,如同一种暗喻,喻的是这一场生里濯濯的悲剧,乃是油画家描绘静物的不二人选,油画的底色定然是阴森幽寂的青灰,稀薄地涂满亚麻画纸。彼此客套了几句,蓝杏觉得这沈亭之总是在偷看自己,心里有点得意,又不免略带厌恶。她倒不承认这是“自我恋”,她很明白,大多数女子在这时候精神上都不由放纵一下,自以为是拙劣爱情片里的主角,一颦一笑都是被捕捉的对象。那一刻,杂耍场子里人声嘈杂,声浪一波波的卷过来,也是因为她这晚打完拳心里很兴奋,徒然的兴奋着,于是越发恍惚得厉害,只有抱在手里的小铜盘子的冰凉感是真实的。
蓝核看她在一个陌生青年面前也很没遮拦的样子,不免有些不满,但他故意不表现出来。他一直不说话,虽然场子里灯光不很清晰,但仍看得出他帮子鼓绷绷的,很郁郁的样子。他想着,蓝杏如果以这种方式刺激他,他就以更冷酷的漠视回应她——但其实连蓝杏自己都不明白,她这样做是否是刺激蓝核,只是在那恍惚的一刻,她惘地觉得,她和蓝核的关系,如同玻璃杯被倒进了温水,很舒服,但和倒入烫水的感觉决截然不同,没有初次的滚烫,烫到杯子往外一丝丝冒热气,握都握不住,她和他的体会的情味——相遇是被外力硬扯在一起,未来还在预想之外,来不及遇见别的人,简直如同被掐头去尾,糊里糊涂从中间开始了,仿佛连两人心心相印也只是一刹那的事。
她觉得不够。
沈亭之与蓝庆来客套着,忽然又道:“蓝爷,今晚上排了我戏码,您要是有空,还请您赏脸过去看一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瞟眼蓝杏。蓝杏只觉自己细高的身量在沈亭之面前如同独白一般静静展开,影子落到他眼里,他会不会觉得像飞进了小虫,觉得痒,接着就虚弱但又咻咻地寻觅过来,一寸一寸的步子湿嗒嗒的?忽然蓝庆来看看蓝核蓝杏,意思问他们不不去。蓝杏只低头道:“爹去我就去。”蓝核却道:“家里还有事呢,我恐怕是去不了。”他对沈亭之,淡淡的有些防御的意思。蓝庆来今晚也算小赚了一笔,沈亭之出手又阔绰,磨不开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