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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蹲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和小贩讨价还价。蓝核不妨别过脸看了她一眼。近在眼前,只觉她的脸是一朵开得满满胀胀的花,开到自己鼻子前了,花雕酒沉而香的味道也好像从她骨子里溢了出来,他不由往后靠了靠。他有一点心乱,忽然间。
“我倒觉得那尊菩萨的石刻好看呢。”蓝杏笑道。
蓝核看一看,还是坚持要那块怪兽的。蓝杏低低地说:“你说,过几年,爹该撵我们了,我们得早作打算。我现在是下了决心,打死我都不给人家做妾的,你恐怕也多不愿意给人当男仆。我就想着,我们一起出去过活,大不了你去拉车,我去跑单帮贴补,我还是打听过的,现在很多女人都出来跑单帮,要是买不起车,不过是把自己卖给车厂,赁了车给他们干一辈子……”她不是不明白,说这种话,不仅孩子气,而且简直烂熟,是和他们同处境的男女说过千遍万遍的,却依然有一种黯然的况味在里头。她只是想做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样子,敷衍着自己,得到昏濛的愉快,她不能想得更深。四周只有吵嚷,她不知蓝核听到了多少。红灯绿灯,远处有跑狗场里群狗乱吠,煮得滚烫的白开水一般,人心惶惶,雪亮的车灯扫到楼房墙上,黑影子在屋里跳舞作乐。
蓝核听着,却一直淡淡地笑,末了才拍拍蓝杏的脸,道:“傻子。”他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她的心猛地悲哀下来,她以为他是不考虑将来的人,于是她再也没提过那些话。而他,他知道,将来总是不在考虑之内的。这晚上,汽油灯光晃晃,让人觉像海上生明月,人山人海中升起的无数滥熟的“月上柳梢头”的月,结结实实的夜和人影幢幢。在人海与明月之外,斜阳余辉未尽,有一道缝隙透着天光,清森辽远的。
在街面上磨蹭了一会,后来到底是找到了茉儿他们的车,跟进了一个小巷,并不在穿井路上,车到了巷口就停下来,茉儿一直跟车夫讨价还价,邵家财也一撇绅士风度在旁助战,几个人争得吐沫横飞,最终车夫妥协,少收了几个银角子。这小巷两侧只是薄薄的碎砖墙,南墙背光,长满潮湿的青苔,生生不息的模样,垂垂老矣的气味,两旁的房子不过一带低矮的阁楼,顶棚的大多数瓦片早被偷去,多数人家都捡了块玻璃纸油布勉勉强强搭在顶上,不是天光大亮,就是星光灿烂,在屋里看得一目了然,什么楼上楼下、婆妇佣人,全不作算的。
这就是邵家财夫妇的住处。
“妈要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邵家财就是在骗人呢。”蓝杏道。“我们回去,别跟妈提半个字。”蓝核慢慢道。蓝杏闷闷地“唔”了一声,蓝核心想着她还在生气。
两个人回来,蓝核忽然从口袋里拿出那尊菩萨的石刻。蓝杏道:“你怎么又买了这个?”他不说什么,就往她手里塞。路边的灯影投过来些,在很明亮的地方站着,她依旧生着气,也不肯接那菩萨,又塞还给他。两人没拿住,菩萨摔到地上,她又忙着弯腰去找,拾起来却无意中一看那菩萨的底座,三个字,她认识的,“沈居士”,也是姓“沈”?心里不到怎么微微一动,默默地收拾了那菩萨,不再跟蓝核说什么,她兀自上楼去了。
让蓝杏惊且怕的,正是沈亭之。
他渐渐红了,现在挂的是二牌,角色虽然不是很硬,但报纸上也偶尔能见到他的戏码。有一段时间似乎排得还特紧凑,好几张报纸上都有他的名字。可他反而更没顾虑了,一有空就来杂耍场子溜达,会会老友,给蓝家捧捧场,每次蓝杏心都乱得很,且觉得心里这点###是可耻的。有时独自在呆在家里,“沈亭之”三个字在她心头略地跳过,她便如同中了什么魔,非得在身边找出些他的痕迹,再绝情地把这痕迹消灭掉,她有点怨恨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简直是不讲道理的出现,让她的心不能静好如初。蓝家的报纸高高堆了一叠在前堂角落,蓝杏时不时就蹲着翻旧报纸,查找沈亭之的名字。包子铺没人张罗早歇火了,火塘里灰沉沉的,一个人如若久蹲在旁边,恐怕只会觉得这火塘连同世界都是一样灰扑扑的黯败罢。她喜欢旧报纸的气味,仿佛是时间的残骸被压缩成清寒的墨迹,日积月累,所有光阴都倦怠成了缓缓的黯红的黄昏,整个屋子也便有了催人老的气味,使人惆怅,她需要这种刻意的惆怅,来配合她关于沈亭之的念想。她一念及此,心里觉得愧对蓝核,至于蓝核的种种,好是好,却是刚出笼的米糕,耐嚼可是没滋味——女人若是被几个男人爱着时,必然会不安稳起来。
她原先是不懂的……
夏夜,蓝庆来三人从杂耍场子回来,就坐在院子里乘凉。蓝七奶奶和一窝窑姐儿在楼上分账,她们白天租了她的屋子做生意,这会正忙着三七分账,笑骂声浪不绝地传下来,院子里三个人都觉得难堪。蓝庆来喃喃道:“好好的屋子,就这样糟贱!你们妈真是大方。”嘴上说这个,心里还在想着茉儿的婚事,总觉得她失足没嫁好,没计奈何嫁给了一个糟塌她的禽兽,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蓝杏和蓝核相视一笑,略有些无奈。三人不过聊些闲话,蓝杏好几次想问爹那些唱戏的和票友之间到底有什么禁忌丑闻、风雨飘摇,却又屡次憋住了,这样问太暴露了,好像就是直接打听沈亭之的生活,蓝核会不高兴罢?她为什么问?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应该是,目前的生活太熟悉了,她不愿再把时光放任到试探、猜忌、虚耗上,她想要尝新鲜,刺探另一种人、另一种生活,把另一半鲜亮的生命杂糅到另一个世界,色彩化作粉末,吹着风沙埋藏冷静平板的生命。普通人之所以苦恼,大概也只不过是因为活得太空白、太单调……她坐在黑暗里,头上有几颗冷凉的星,绽开小朵小朵的冰花,溅落到她心里,一片清醒一片苦涩,夏始春余,叶嫩花初,花落结子,结出自己也不懂的悲哀的果。
那晚睡到半夜,悄悄的有雨声,淅沥地打着铁皮棚,很旷远的感觉,褪色的淡蓝格子窗帘悠悠被吹动了几下,两个搁在窗台上的空玻璃药瓶泛着碧清的绿光,清冷透净的模样,她心里仿佛也就有了一点……哀静。
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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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大约还是沉香的原因,金万年近来给蓝庆来找了好些生意,都是到人家给祝寿贺庆的,蓝庆来手头渐渐宽裕起来,也不是说富裕到什么程度,只是比起同样卖艺的朋友,他有了更多可支配的闲钱,他不是笨拙的人,依约感到了人家对他的厚爱和关照,没想别的,只觉时来运转。
有一天晚上,给一户人家祝完寿,蓝家三个人领了赏钱出来,蓝杏说要阔一回,要坐三轮车回家,在街上等了好一会居然都没找到车,只有继续走。蓝杏脚尖踢着块石子,双手抱着肘,掌心摩挲起手肘,今夜的街似乎特别清静——也不是清静,沿街房子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就是了。哪一家的骨牌声很清脆,仿佛手指骨节也咯吱响着,使人联想到《倩女离魂》里的人物登场。又是个晴夜,稀薄粉紫的云裂纹装丝丝飘在天上,一只月亮显得大而圆,暗垂垂要擦到屋顶了。走到营墙的拐角处,忽然有个三轮夫上来问要车么,三人笑起来,说要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又来了,人世偏有这么多不凑巧,便就打发了那车夫。车夫兀自跑开了,穿鞋没拨上跟,跑起来“踢踢”作响,脚后跟磨得通红,蓝杏担心那鞋要掉落了。
这时,身后慢慢跟上一部三轮车,到蓝庆来三人身边放缓了脚步,车上的人说了话:“幸好你们没坐车,不然叫我难追。”他们一看,却是金家小姐在车上说话,蓝庆来忙要鞠躬行礼,沉香微笑着一摆手,道:“何必这样多礼。”蓝庆来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承蒙金老爷照顾,我也才算有口饭吃。”沉香道:“如果不是蓝家兄妹有真本事,我们照顾又有何用?”说着,有意无意看了蓝核一眼,又续道,“刚刚我也去了张家贺寿,瞧见你们打拳了,你们恐怕没有瞧见我。我坐在席上,怪不引人注意,比不上你们在台上风光。”蓝杏蓝核没说话,其实蓝核分明瞧见沉香了,因为她是如此费力地卖弄吸引他的注意。蓝庆来问:“金老爷金太太不陪小姐来么?怎么是小姐一个人回家,怪不安全的。”
“我家车夫让人放心,何况我野惯了,”沉香抿着嘴笑,“我母亲是开明的人,最放心我。她身子不好,爹又有事忙,我就代他们赴宴了。说起来,我跟这户人家一点不熟,本来可以不来的,不过,”她微笑了,脸色反而被路灯照得苍白下去,“我顶喜欢看蓝家兄妹的表演,特地来捧场呢。”她非常注意措辞,一点也不肯把他们说轻了。蓝庆来拱手笑道:“真不知他们从哪修来的福气,还不谢谢金小姐,恐怕别人求小姐去捧场她都不去呢——”蓝杏抬着眼看着沉香,微笑道:“谢谢。”蓝核点头而已。沉香坐在车上,车缓缓经过一个个路灯,于是每一个路灯恍成一个月亮,融融的暖光落下来,她是“鸟度屏风里,人行明月中”,樱桃红旗衫上的盘花纽扣一串又一串,似乎要零落下来,成了《更漏子》里的雨。蓝杏不免心怀妒意地想,她果然很漂亮,可主要还是还是靠打扮。她究竟还是不懂沉香的心思,只觉得这可恶的金小姐屡次向她炫耀,把她的粗陋一点点凸现出来,横陈在蓝核眼前,听凭他惊觉且奚落。
她不明白到底还是她自己自惭形秽。
沉香一直跟着他们走,过了一会又笑道:“我想起要举办一个园会,让同样年纪的朋友多结识一些,请你们兄妹去好么?”还不等蓝庆来开口,蓝杏就防御性地抢道:“爹,这几天连着给人打拳,累得很,都有些吃不消了。”
沉香忙道:“不是请你们去打拳,是请你们去玩,大家好好乐一乐。我想着,你们总是少有着闲暇的。”蓝庆来巴不得跟这些有钱人结交,笑呵呵道:“给你们消闲呢,这样难得还推却?”当下两人只有应承了。沉香胜利了,很满意地笑着走了,心底给身后的蓝核一个飞吻……夏夜的月从钟鼓楼沉到西街,路边乐器行里清箫地吹着笛子,人是渐行渐远……
那晚上蓝杏就吵着让蓝庆来给她做件像样的旗袍,蓝庆来道:“人家是请你去玩,又不是去参加时装公司的选美,你照平常穿,方显得出本色,格外引人注意。”蓝杏心里很不情愿,想着爹真是吝啬,然而还是不买好,因为蓝核并未吵着买新衣服,她若穿得太光鲜,反而衬得蓝核太寒酸。
园会的那天上午,蓝杏蓝核很早到了金家,大多数人却都还没到,院子里显得很寂静,远远的只有个满脸苞痘的少年在那里伺候话匣子。白餐桌上放着吃食,瓷盘子、玻璃杯在太阳下泛着光,却只让人觉得洁净到寒冷,不带一点人性的感情。蓝杏他们没经历过多少大场面,显得很拘谨,心里发直虚。沉香和她表姐这时打完网球,很愉快地到了他们面前,介绍一番,请蓝兄妹随便用点甜点。蓝核垂着眼,因为沉香穿着打网球的短衣短裤,白胳膊白腿很自然地暴露着,他不好意思看。接着沉香又去换衣服,换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