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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作者:樱桃墨衣
第一回 陌路相逢人初识 灯前啼笑意何如
第一回 陌路相逢人初识 灯前啼笑意何如
雨都停了好一会了,瓦当上还一滴一滴落下水来,四月里料峭的春寒沿着一带青石板路迷迷蒙蒙地散过来。蓝家包子铺里雾气腾腾,像雨过晴的店里忽然又下了稀奇的大雾,大姑娘吃力地搬着蒸笼,一面又急急地朝灶里乱煽几下,蓝绿的火星噼栗啪啦飞出来,寒湿的空气里也不免渗进一些木炭气,叫人有咳嗽的意思了。
大姑娘蓝茉儿只觉皮肤下的细汗腻腻地上来了。人在雾气漫漶不清,那件水红的葛布衫衣却颇为醒目,沉沉的湿雾中隐隐约约开出这样一片娇艳的桃色,瞧着便是吐艳的架势,俗气归俗气,但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可人劲儿。她更以为自己身上带的这点诱惑性是美丽的,忙着店里的活计,一双细长的眼睛还不住往对街瞟。对面裁缝店的青年老板隔着雾气似乎也回看了她一眼,接着又貌似羞涩地垂下头去,其实在这年轻老板看来,蓝茉儿诚然算不上什么美人,至少比那香烟公司广告画上的模特差多了——他是以这个为标准的。
蓝茉儿显老,连她妈都这样说,二十几岁的人,眼角眉梢却有几分疲倦的神气,且又不是那样窈窕的人,细长的眼睛埋在淡眉毛和大脸庞之间,几乎是睁不开的样子了,好在那鼻子还算秀挺,为她增了两份纤柔——她自从看戏学来了“琼鼻”两个字,总想着自己的鼻子就是琼鼻,夹在两片胭脂间,咿咿呀呀来段“贵妃醉酒”——然而她家并不出产戏子,连这个包子铺都是临时租来的,指望着混几个小钱,指不定哪天又拆了干别的营生去。蓝茉儿的爹前清时是人家镖局里走镖的,自从八国联军打进来,洋炮换了鸟枪,洋人兵马破坏着风水,大小镖局皆散了伙,她爹却舍不得这门手艺,便从人贩子手里买些小孩来训练溜活,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街头打把势卖艺那一套,生意好时就领着上街卖艺去,生意不好时就把孩子卖给大户人家,男孩打下手,一辈子服侍人,女孩的命似乎好些,卖给人家做妾,管它丈夫是什么东西呢,至少也是半个少奶奶了。
蓝茉儿和她妈挺瞧不起茉儿爹,倒不是因为她爹买卖人口什么的,只是一门心思觉得街头卖艺没脸没皮,蓝茉儿妈虽说也不是体体面面长起来的姑娘,结婚前,她也不过是个卖唱姑娘,可那时候还登台子受追捧呢,她当时的艺名叫七姑,婚后就要人家称她蓝七奶奶,仿佛之前凭空为蓝茉儿爹添出六位姨太太。大约年轻时她还算好看,人到中年,发了福,整天烟酒不离,头发胡乱挽个髻,邋里邋遢却还打扮着,穿她尤为喜爱的那件黑缎绣白梅旗袍,脸上扑着浓厚的廉价脂粉,如同霜打的柿子——她以为她的人生是出唱不完的喜剧。夏日冗长的午后,她躺在鸦片炕上哼唧,鸦片烟戒掉了,可她还是觉得心里委屈。蓝茉儿独自个在她膝下抹骨牌,门帘是淡绿的细竹片,熏阳落进来,一帘幽绿,也不闷热,只有昏睡。
这会子,蓝茉儿在包子铺里忙着,往外张望了天色,忽而停了手里活计,搭讪着走到店门口,斜倚着门框,向对面微笑道:“嗳,天总算放晴了。”她也不称对面年轻老板的名字,一个“嗳”字就带了些亲近的意思。这点,她和她母亲蓝七奶奶有共通之处——挑逗是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
对面老板挺没心思的,爱搭不理,低着头应了一声,他店里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却陡然大笑起来:“可不是吗,师娘!天阴得可真叫人心里发霉。”蓝茉儿啐他一口道:“小猴子,谁是你师娘?小心我撕你的嘴,再这么乱说话,别说我,就连你师傅都要翻脸了!”说着笑盈盈的看向那老板,他却头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天是阴阴的一片,苍苍茫茫的白墙黑瓦连同小巷、后穿堂都淹没在润湿的雨气中,城市成了森林与海,一蓬蓬的枯绿的枝叶没有面目地覆在幽黑的海面上,偶尔穿行巷道的人是海底沉淀的渣滓,又是贝,在海岸上被海水拍打的一伸一缩。
“怎么今天店里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那年轻老板漫不经心地问,没话说的时候,最好是表现出些关情,才不致冷淡了人家。他老远就闻到桂花油的香味,浓烈短暂的一截,对面那女人的脸他也太熟悉,流行的人字形刘海,乌鸦鸦的一路披下来,满面捧着黯淡的美浮油灯影,五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眼角似乎微微吊上去,一抹劣质胭脂红淡淡扫进鬓角,远瞧着就只是白胖热闹的,与周围的乏味似乎形成了一种押韵。这种况味本是不预备给人瞧见的真实,可既然瞧见了,只让人茫然害怕。
蓝茉儿在这条街上名声不好,他怕她来招惹。
蓝茉儿仍自顾自地道:“你也担心我忙不过来呀!这年头,谁不是糊口饭吃。我妈在后堂睡觉,爹去看货去了。”她笑嘻嘻的,细眼睛里永远有一股微风,如同一场沉醉似的,是劣等酒的沉醉,辛辣又呛人,蛰得那年轻老板有些吃不消。他尴尬地自语:“看货?”“爹要新买一个孩子。”蓝茉儿微笑着,腮帮微微鼓起来,薄薄的蜜褐色的面皮上有一层油色。她脸上一定抹过清油,年轻老板想。“我记得……”他吃力地回想,“前不久才买回一个小丫头么。”
蓝茉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亏得你记得。这些小丫头命贱,人也贱,我爹花二十大洋买回来溜活,她竟嫌训练又苦又累,可能在外面认识了什么男人,没几天就跑了,也不想想可对得起我爹那些钱。”扭着手从手镯里抽出手帕扇风,她不胜烦闷的样子。年轻老板敷衍着笑道:“那这回买来可得看好了。”一面说,只管忙自己的事了。蓝茉儿隔着黑湿湿的街看他,他在那里踩缝纫机,那是一台崭新的缝纫机,雪亮的针尖上下蹿梭,他的脸上就很快的划过一道道银光,映着强烈的天光,那脸色是一片银白的惨淡。风在穿堂里趟来趟去,踏板阁阁作响,他手中海绿的新绸上开出一朵朵小白花,这一切使得他置身的黯旧明清老木屋显出一种剔透干净。
蓝茉儿看得真有些油然神往。
然而她又讪讪收回了目光,她爹回来了。
蓝庆来领回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茉儿,过来。”蓝庆来已经稳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略旧的蓝绸长衫,一手攥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摘下毡帽,又顺便把帽子往手臂上磕磕,磕落一些雨珠。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瞧样子不过一个平常的老实人,因而他一出手,更叫人们觉得惊奇。“爹,”蓝茉儿叫起来,“你怎么买回两个?”蓝庆来不说话,往蒸笼里抓了几个包子递给那两个孩子——他们其实不能算孩子了,身段神态都有少年的意味了。那小姑娘一身淡黄衫衣衫裤,怀里抱一只粉嫩的小猪,脸秀而窄,刘海儿疏疏遮着银灰的眼,是初春的湖破了冰后的色泽,而那少年只是清瘦,神色冷峻,几乎有老成的况味了。
“慢慢吃,等会把你的小猪养到院子里。”蓝庆来嘱咐了句,又指着茉儿道:“这是你们大姐,叫大姐。”两人叫罢,蓝茉儿也只得客客气气敷衍道:“跟着咱爹学本事,可不准偷闲耍懒,要晓得咱妈是个厉害角色。”蓝庆来继而道:“本来只打算买个女孩的,可那贩子非说这两个孩子是兄妹,分不开,要买就得一起买,况且搭只小猪,三十五块大洋也就算了。”
“爹,”茉儿冷笑道,“又不是买菜,还搭只小猪呢。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看他们那里像兄妹,我瞧更像一对小家雀呢。”一语至此,那小姑娘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先是面颊,然后却是丝棉里蘸了润化的胭脂,一丝丝淹然地渗入眼皮耳际,整个面上都有些桃色了。而那少年,身子只是动了一下,没甚表情。茉儿也没注意,忿忿啐道:“这些挨雷劈的贩子净会诓人,不过想多卖个人,还骗说什么兄妹关系,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我就不信妈会乐意。”
蓝庆来苦笑道:“我哪里是不明白,两个孩子都怪可怜的,一起买来做个伴罢了,虽说多张嘴,却也多双手做事。走,我带你们去见妈去。”说着不免看看那两个孩子,两人兴许是胆怯,一动也不动,眼睛也始终静静地睁着。对他们,蓝庆来心头隐动温柔之意,也说不上怜惜,只是“送走”一批批学完手艺的孩子,时间也哗哗地流,许多功利的烦嚣被洗刷掉,剩下一种斑驳的柔意,苍凉凉地就想将这两个还好好疼一回了。
带那两个孩子进了后堂,蓝七奶奶刚刚起床,一大篷头发纷乱地披在脸上,系条半旧的雪青山东绸裙,一双厚沉沉的眼皮下垂着,有种自怜自惜的哀楚——属于喜剧演员的哀楚,嘴唇的红涂得颇为狰狞,远看还算妖丽,近看却是惊心了。她从窗格往外看,接着就从床下抄起一支梨棠木屐往外掷去,正好打在那少年腿上。那少年痛地弯下腰去。“你们把我撵出去好了,才逃了一个,又买来两个,我别在这蹭饭了,蓝庆来你就好好养他们罢,反正就你会挣钱!”说着又埋头在被里哭,橘绿花布的被面,上面一簇簇白心小红花,她的眼泪很多次灌溉了这些花,因而它们在被面上开放得又脏又斑驳。
蓝庆来太了解他老婆的泼,也不立即去劝慰,只是俯身对两个孩子柔声说:“上去叫妈,说妈别哭了,我们一定卖力学艺,给家里挣钱。”两个孩子相视片刻,才上去懦懦道:“妈……”“谁是你们的妈,”蓝七奶奶猛地回身抽了他们两巴掌,“小杂种,妈也是你们乱叫的!”蓝庆来上前护住两人,他明白蓝七奶奶的心思,孩子是留定了,不过先给他们个下马威,叫他们今后服服帖帖的。他不由笑道:“给妈赔不是,说以后不敢惹您生气了。”
“我没有惹她生气。”那少年忽然闷闷地说了一句。
蓝七奶奶瞪眼道:“这小子,真硬气!可是找打?”说着真动气了,一把攮开那小姑娘,赤着脚就要下床打他,那少年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只是往后闪了闪,蓝七奶奶一巴掌已经打在他头上了。“叫你硬气!你也不打听打听把你买来的蓝庆来是什么角色,当年镖局里头一号!论辈分、论声口、论本事,他早就是响当当的了,跟他学艺的人,后来自立门户的多了去,一个个还不挣大钱?算你造化,被我们庆来买回来,以后发财都不论了,还在这跟我硬气,我看你是茅坑里的石头——真真又臭又硬,什么玩意儿!”说着还要打,被蓝庆来粗声粗气喝住:“你也少吹点罢,孩子跟我学艺,你就别难为他们了。再生气,回头人家见到你又要说你皱纹多起来了!”
蓝七奶奶一听,果然哼哼唧唧收了怒容,一面又在床上手忙脚乱找洋火,她预备抽烟了。大家静静看着她表演,见她把被子拢起来,一座小山似的,她自己就不端不正靠在上面,两只腿伸出来,荡悠悠吊着只剩一支的梨棠木屐,丰肥的大白脚胀鼓鼓的,满是贪欢的模样。她嘴里蓄满了一口烟,又“噗”地吐出来,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也淡漠的被一吹就散:“两个是兄妹?”
“我不认识她。”少年还是气闷闷的。小姑娘的眼被烟辣得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