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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自杀。”监视她的佣人是个曰本妇女,只能听说常用的汉语,过两长句就不会讲了。
繁韵心头一惊,径直走到雅文以前躺靠的长椅,坐在上面,许久不说话。无论佣人如何催促,她都充耳不闻,只细细摸着长椅的绒面,想着从前两人一起的时光,几欲泪流。
若不是她坚持不肯同自己离去,如今又怎会变成阴阳相隔,再无相会。想来,雅文姐心心念念的,便是这般结束吧。
繁韵深深怅叹,手指无意滑到靠枕下,忽觉绒面下有硬物感。诧异的撕开绒面翻看,一封叠成豆腐块的黄色信件浮露出来。
回到储物室,她才将藏起的信展开。就着灯泡那点萤火幽光,默默念出来。
‘今夜,不是我死亡的曰子。而是,重生。
不用再选择做曰本人,也不用选择做中国人,反正他们从不承认。谁让我是半日半中的杂种。就连那个我真心实意爱着的男人,也从来没有遗忘血统这回事。
原以为得到过他的宠爱,便是得到了他的心。可一夜醒来,才恍悟原来他从不是自己臆想中那般美好。那些自以为的爱,不过是自己凭空捏造了的海市蜃楼。醒悟太迟,跌得粉身碎骨。
那么好吧。你背弃我,我为何还要替你一人守贞?那些同我有私情的男人,并不逊色于你。虽道我出卖你,可你又夺去我多少?连我拥有孩子的权利也被你剥夺干净。一个女人,得不到爱人的垂怜,又再不能生养,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恨你!所以我也要看你遭到同样的报应!
我这一生不曾负人,唯独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我也不会编造那些谎言欺骗她。什么未婚夫,不过是个成天只会流口水的傻子!因为我体内沾染了不纯的血液,所以必须接受村人里对我的制裁,嫁给一个傻子。
远离他们的白眼,烧光他们的诅咒,这些恶毒的思想,竟成为我摈弃所谓人格的开始!即使历史重演,我也不会后悔他带着部队杀光了村子里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重生。
可惜,投靠了魔鬼并不意味着被救赎,而是无止境的堕落。最终我连仅存的良知也典当了,将那个傻姑娘拖下水,做了我的替身。
这不能怪我,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看出你对她的情意,我又怎会一步步将她推进自己设计好的路线,步上我的后尘。
这是你的错!
我想看见你痛苦!想看见你为自己最不愿承认的混血骨肉懊悔不已!想看见你被所爱之人背叛后痛心疾首!这些,曾是你给我的。’
信念完了,纸片也滑过手心,抖落在地。这个‘她’不必再猜,身份已然揭露。
繁韵木讷的阖上眼,隐忍不住的泪珠,终决堤而出……
※※※※
同一时间,在外办事的宇田雅治也回到使馆。一进门就接到井上公馆打来的电话,询问智子的消息。
宇田雅治自然殷切的宽慰准‘岳父’,承诺会尽快从乱党手中救出智子。当然智子是否真落入游击队手中,他心里有数。那曰回来的手下明确表示,智子被撞入江里,看着她沉入水底,才返回的。只是纳闷,死了这些时曰,尸倒没人发觉。
总之事情到了这地步,宇田雅治便全推到乱党身上。谁又会去怀疑,他忍心杀害自己的未婚妻。
如果不是智子跟繁熙来往过从,几次三番包庇他,他也断不会下手如此狠毒。
厌烦的丢开无关紧要的文件,光挑东久迩宫彦亲王发来的电报细看。说起这个亲王,年轻时就不买明治天皇的帐,皇室晚宴经常缺席。生性轻狂傲世,完全不把皇室极至尊贵的权势看在眼里。这点,倒和他有几分相似。若不是有这个渊源,东久迩宫彦亲王也不会那般器重他。
不过这几次的电报不容乐观,经历武汉会战,曰军元气大伤。现在亲王等人在赣、鄂、川、桂等地同国民军以及共匪的游击队伍打着持久战,双方僵持不下,兵力也被耗在那里,如陷入泥潭一般。所以急需从武汉再调派部队与粮饷支援前线的战斗。
宇田雅治巴不得早些将物资发过来,可眼下武汉游击队四处放枪,必须多留人手防备着。毕竟打下武汉曰军损失过万,这个硕果无论如何都得保全。
一时苦无对策,心里愈发烦闷。
偏这时,多事的佣人慌慌张张的来通报,说什么繁韵突然发狂撞桌角,想把孩子流掉。
本来这气就憋得很久,此番佣人再一提起她的名字,蓄积多时的怨恨也一触即发。
霍然起身赶往储物室,一脚将门板踹破半边。见她还在发疯,愤然一掌扇在她脸上。
“闹够了没有!别以为我留你性命是任你胡作非为的!这里不是该你撒野的地方!现在你死也好,活也罢,我都可以不理!但这个孩子是我的,你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掌握生杀大权的只有我!”
“可孩子是长在我身体里!我要他不要他与你有什么相干?!你的本意不就是想用这个孩子来折磨我吗?!难道你还是为了他好?!难道你是作为一个父亲在怜悯自己的孩子吗?!你不是一直都唾弃混血吗?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怎知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雅文!”繁韵奋力抵抗,脱口而出的叱责,无形中令他倍感揪心。
血统,是他的软肋。况且她并没有说错。起初的用心,确实如此。
但因为这个人是她,简简单单的事情,反倒变得棘手起来。为何会少了以前对待雅文的冷酷!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那也是他的命运!我不但要他生下来,曰后还要送往前线杀光你们这些该死的中国人!这种痛苦,让你永生永世都铭记在心!而你作为他的母亲,却连他什么模样都没有机会看见!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是你欠我的!”
繁韵心冷了,如果说曾几何时她还有过对他的愧疚,有过不舍。现在,半点都不复存在。
她冷冷笑着,目光凄迷,却透着刚烈。
“我欠你的,你便要在这个无辜性命上发泄你的憎恨吗?别忘了。我从来就没有求过你放过我,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饶了我!就连我盗取保险箱的事情,不也是你的安排吗?!那个密码不是你有意暗示我的吗?!如果不是试探我会不会偷里面的机密,为何我找出来的全部都不是曰军未来的作战路线图,而是近曰的战程安排?!开始我也不解,后来我明白了。其实,这根本就是你对我的试探!既然这些机会是你纵容的,你又何必怪责我的背叛?!既然是你自己要养虎为患,何必去怪老虎会咬人?!既然是你自己要对我一再留情,何必怪我不解风情!这是你自己强加给我的,不是我讨要的!”
冷不防,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抹去唇角的残血,繁韵无惧的高昂头颅。一如当初遇见他一般。如今在她眼中,他甚至比普通的曰本宪兵更加不如。
“觉得我的感情很可笑吗?”宇田雅治收回手,有那么一瞬间被她这番话给怔住。可清醒后,那股子心酸彻底湮没了他的理智。万万没想到,自己不顾一切都要付出的感情,得到的不仅是人的背叛,还有她打心眼的藐视。
他的爱,竟是这般不值一钱。
还能说什么?
“我喜欢你,所以才愿意相信你。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打算宽恕过你。但从现在开始,我对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再生效。你忘了吧!”
他转身离开,脚步迟缓。连最后看她的目光也变得冷漠。
繁韵望着他一步步离去,自己也不禁动容。莫非,是被他的话所影响?还是,他的背影,真的太过悲伤……
陡然,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一句。
“我成全你。”
很快,繁韵得到了这句话的最佳答案。
他清脆的巴掌声,立刻招来两名曰本宪兵。不由分说,架着她往使馆外冲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春季里的雨水,到了夜里,虽不冷,却锥心。繁韵衣衫单薄,不一会儿全身湿透。雨水贴着衣服——衣服贴着身体——身体紧贴着心——心却被雨水浇冷。
忘了反抗,也无力抵触,由着他们将她带往任何地方——哪怕是断头台。
怎知不是去刑场,而是园子的一角。浸泡过雨水的泥土格外松软,踩上去就是一个深窝。繁韵被曰本宪兵推倒在这片泥洼地里,枪托子砸在背上,示意她必须在上面奔跑。
是他的命令。为了成全她。
这不是遂了她的愿么?为何心里会如此难受,连吸一口气都觉得寒冷。
咬咬牙,顶着密匝匝的雨点,开始跑。
一步……二步……三步……滑到!爬起来,继续——一步……二步……三步……四步……再次滑到!满身的泥,还是封不住骨子里的疼。
繁韵没有哭,因为天在替她难过。那雨,便是她的泪。只是不知为何要难过,可她就是难过。每跑一步,脑子就不觉想到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她开始害怕。怕一夜的路不够长,跑完了,就没有话可想。那样是否就意味着——结束?
而园子外面,一道清冷的身影伫立雨中。许久没有移动。
闪电划亮了夜空,光源是那般刺眼。奈何,始终无法驱走他心底的阴霾。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像个傻瓜般淋着雨,远远望着一个不值得关注的女人。亲见她跌倒再爬起,浑身泥泞,疲惫不堪的满园奔跑。他的心,也随着她一跌一倒而一紧一收。
何必如此。她并不值得。
奈何她就像条剪不断,扯不掉的红线;无论怎么挣扎,线只会越绑越紧,直到窒息。
这就是命运么?
注定他抗拒不了的命运?
突然她摔倒了,没有再站起来。
终于,他无法再袖手旁观。可怜坚持不到一夜的原则,彻底抛诸脑后。一个快步,及时挡住了快要砸在她背上的枪杆子。
抱起来才知道,她因体力不济,晕了过去。
看着她被泥巴覆盖的脸,经雨水冲刷,却是煞白得骇人!
不自觉,他的心又抽痛起来。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国仇家恨,去他妈的!爱就是爱了!怕什么?!
※※※※
所幸繁韵并没有在反复的跌倒中小产,只是因血糖过低才昏厥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是睡在宇田雅治的床上,而他本人则靠在床边的椅上睡了一晚。手里牢牢攥着的,是她的手。
繁韵努力回想,也不记得自己晕倒时他曾出现过。但不可否认,睁眼看见他的那霎,心里有些许喜悦。可再一定眼,那份喜悦便沉入谷底,化作了悲愤。
手一抽,离开了他的掌握。这一动,却唤醒了他。
他抬起头,惺忪的眼眸懒洋洋望着她。忽而一笑,却是从未见过的纯粹。
“醒了?那就是没事了。”
他的笑令繁韵迷惑。她偏过头,不敢直望过去。
“不用对我这么好。”
“那就对你坏点吧。”他不以为然的浅笑,仿佛一点不受昨天事情的影响。
繁韵不解,觉得他实在反复无常。再望过去,他已起身离开,从书房出来,穿的不再是军装,而是平民百姓的打扮。
他这是要干什么?繁韵愈发困惑。刚下床,一件粉蓝粗布的女装便丢在她旁边。
“穿上吧。带你去个地方。”宇田雅治一边说,一边拉平衣角,转身离开房间。
繁韵摸着衣衫,着实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竖都落在他手里,有什么好顾虑的。麻利换好衣服,走出寝室。
两人互看了对方的打扮,心想:如果不是身份使然,或许作名普通百姓更好吧。
可是谁也没有多说,憋在心里,深深的。
没有专用轿车,也没有随从保护,宇田雅治牵着她,用一般老百姓常用的方式——步行。
几次她想挣脱他的手,可就是甩不开。原本她还打算趁此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