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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糊,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刹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烟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烟。”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发,天气热,长头发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
银女第四章 展开身世调查
第四章 展开身世调查
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司徒来找我。
他带着一位客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