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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通晓医术的夏先生正好从小小姐的套间出来,奶娘跟在旁边。夏先生见了他,便对他招招手。
「听说芫小姐的手是你包扎的?」夏先生留著山羊胡,跟头发一样都花白了,腰杆却挺得笔直。他和气地问著景熠凡。
「是。」景熠凡忐忑地问:「是不是给包坏了?那天大伙都去看花灯,一时找不到夏先生,我才——」
「别紧张,没事的。」夏先生拍拍这清俊少年的肩,「你做得很好。要不是你,芫小姐的手非坏不可。」
「那现在……」
夏先生灰白长眉打了结,面带忧虑,「受惊又受寒,加上有伤,女娃娃体质娇弱,郁气淤积,实非良策。我开了几方安神、复创的药让她吃,只能先静养一段时间看看了。」
「没大碍吗?」景熠凡追问。
夏先生不肯说,只是摇了摇头,「女娃娃不比男孩子,将军怎么管教女儿跟带兵一样,下手这么重?」
奶娘在一旁也跟著叹气,「小姐也实在难管了一些。不说了,我先去厨房让他们煎药去。凡哥儿,麻烦你帮我看著芫小姐,她要是醒了,会哭闹的。」
结果还真给奶娘说中。景熠凡才在外头小厅坐了没一盏茶的工夫,慕容芫就醒了。一醒来,那震耳的哭声还真是远近皆闻。
丫头匆匆忙忙进去哄,却是哄了半天,哭得更大声,吵著要出门。丫头束手无策之际,只好把大哭大闹的小小姐给抱出门来。
只见大哭的小娃儿散著一头乌亮的发丝,小脸涕泪纵横,狼狈不堪。漂亮的眼睛肿成了核桃,明明虚弱无力,还是硬要指著门外。
「我要出去……」她哭著说。
「你要上哪儿去?」景熠凡迎上前,在她身旁轻问。
「看灯,看烟花……」她还念念不忘两天前已经结束的灯会。
「闹了两天都是这样,一醒来就哭,哭累了睡,半夜都起来好多次。」丫头愁眉苦脸,偷偷对景熠凡说。「就算睡著了还一直讲梦话,说要看花灯,这当下哪还有花灯看哪?」
小孩子的委屈便是如此,心心念念总是想著。景熠凡看她虚弱可怜,又闹成这样,灵机一动,又把那日引开她注意的小玉兔拿出来。
「芫小姐,你看这是什么?」他把坠子在她面前晃,试图要她看。
慕容芫努力睁开细缝般的眼,未受伤的右手伸出。抓啊抓的,却是软绵绵的没力道,根本抓不到。
「你不要哭了,我把玉兔给你。」他好生哄骗著,「这兔子好可爱,你看,耳朵这么长——」
慕容芫探出身子,死命的要抓;终于,让她一把抓在手心,握得牢牢的。
「玉兔跟你玩,好不好?你别再哭——」
*****
下一瞬间,坏脾气的小小姐用力一甩手,玉兔滴溜溜的飞了出去。先砸在门框上,然后摔落地面!
「不要!不要!我要出去,我要看灯——」她大哭大叫得全身脱力,嗓子都哑了,然后突然没了声音。
「小姐?小姐?」丫头又急又慌,直拍著小姐的背。
「别拍了,她又晕过去了。」景熠凡叹口气,伸手用袖子擦了擦慕容芫满脸狼籍的泪痕。「你抱她回去床上吧。这种闹法,也难怪好不了。」
「小姐真是……」丫头咕哝著,「夏先生还说要让她哭,免得郁积转成内伤;可这种哭闹法,好人也哭成了病人了。」
软绵绵的小姑娘给抱回房间去了。不一会儿,奶娘带著小厮来起火炉、煎药。景熠凡帮忙捡了点柴薪,看看没事了,他只好离去。
离去前,他捡起了地上的玉兔小坠,已经摔坏了。
虽然没碎,但兔子掉了一个眼睛,后腿也摔缺了。成了一只残兔。景熠凡站在门边检视破了的玉坠,神色惋惜。
「这算好的了,昨晚喂小姐喝药,药碗整个让她拨到地上。摔个粉碎,春诗还差点破相呢!」奶娘在一旁说。
「早上端粥来的时候,托盘也给小姐踢到老远!」丫头春诗犹有余悸。
说著,众人齐齐叹了一口气。
怎么连在病中,小小年纪的小姐,都这么刁蛮哪?
待她长大了,可怎么办?
第二章
待慕容芫终于养好病,可以下床继续为非作歹之际,都已经过了春分。
春暖花开,到处嫣红托紫。将军府里的女眷奴婢也都换上了春装。慕容芫的新衣却都太大了,壳子似的挂在她清瘦的身上。
病了这些日子,原来滚圆的小脸整个瘦削下去,巴掌大的脸蛋上只见一双乌黑大眼。
府里却没什么人管她。因为开春之际,皇上照惯例要春猎,广邀王公贵族的年轻子弟随行;若在皇上面前有表现,受刮青睐的话,那可是大大的露脸!
今年刚好慕容将军的独子满十六岁,第一次获邀参加春猎行列。在这之前,全府上下动员,忙著准备:添行头、选骏马、裁新衣、制新靴……务必把慕容开打点成英姿焕发的少年。
当然,骑射之术重要,谈吐也不能马虎。将军亲自监督儿子练箭练武,加上西席景先生加强教授兵书与策论。总而言之,不能辜负将门虎子的期望。
正当府里成天忙的时候,慕容芫又闯祸了。
这次她溜进了负责女红的绣房,把预备给她哥哥穿的新袍褂拿出来玩。她人小却硬要穿大人衣服,全都拖地弄脏不说.又因为下摆、衣袖太长而绊倒,一套精心制作的衣袍就这样扯破、报销。
被发现之后,还好是姨娘拦得快,不然暴怒的将军又打算动家法伺候。上次打了一板就差点打死小女儿,将军也知道不能再打,所以狠狠臭骂一顿之后,气得把慕容芫关在祠堂里罚跪,整整跪了一天。
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景熠凡反而清闲了。傍晚下了课经过祠堂,他还特别绕过去看看小姐。
只见慕容芫跪坐在祠堂中央,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面前有个小茶杯,她正无声地用手推著茶杯玩,滚过来滚过去,更显寂寥。
「你真是学不乖,才病好没多久,又淘气了,难怪你爹要生气。」景熠凡叹口气,大步跨进祠堂。
慕容芫只是恨恨看他一眼,扭过头不理,继续玩她的茶杯。
「为什么去糟蹋你哥哥的衣服?你不知道他要随皇上去春猎吗?」
「那衣服很漂亮,我也想穿。」她闷闷地说:「我也想去春猎。」
景熠凡失笑,「女娃儿不能去的。」
「为什么?」她抬起晶亮的眼,不解地看著他。「爹不让我跟你们一起读书、写字,不让我跟刘师傅学骑马,不让我学射箭。可是我也都想学,为什么不可以?」
该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小女娃解释重男轻女的观念?又该怎么告诉她,慕容将军总认为,女孩子家只需要平安长大,早早找个婆家,嫁过去相夫教子?
看慕容芫的两个姊姊就知道,长得美,及笄之年就都嫁了,平平顺顺。对于小女儿,将军也是抱著一样的想法,却没料到慕容芫顽劣到这种程度。
景熠凡在她身旁盘腿坐下。他虽然瘦,还有些青涩之意,但五官极俊,眉宇间有股读书人的气质。只见他偏头想了想。
「你学这些,想做什么?」他很认真,完全没有把慕容芫当小孩敷衍。
「我也想让爹开心。」慕容芫闷闷地嘟囔,「爹、大娘、二娘……大家总是对著哥哥笑,跟哥哥说话,带哥哥出去。我也想要。」
因为大人偏心,所以她很吃味。被忽略的小女儿所能做的,就是极尽所能的调皮、耍赖,试图让大人注意到她。
景熠凡心念一动,「芫小姐,先前你跟乞丐打架的事,来龙去脉,你跟我说一说好不好?」
他不相信慕容芫会主动欺负乞丐。小姐调皮归调皮,却肯定不是心肠歹毒的刻薄小孩。
「他硬要抢我手上的饼。」小姑娘一脸倔强,「不给他,他就推我。我生气了,也推他一把,他自己跌倒了,头就流血,大喊大叫要管家给个交代。」
说得歪七扭八的,但景熠凡听懂了。
恶乞丐行乞不成,动手硬抢,偏偏慕容芫脾气强,小小年纪不服输,才会打起来。挂彩后恶丐乘机大闹,才会闹到连将军都惊动了。
「那你怎么不说?」还给将军打得差点丢了小命。
「爹没问我啊!」
治家如治军的慕容将军,一看到外人受伤,加上女儿自小刁蛮,当然不会多问,先重罚了再说。景熠凡忍不住摇头。
将军就算了,这七岁小姑娘的脾气也得到真传,真是硬。以后长大,还不知道要怎么让人伤透脑筋呢。
「下回别再这样了,乞丐成天讨饭吃,讨不到就得饿肚子。你把饼给他也没关系,回头到厨房再拿就有了,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小气呢?」说著,景熠凡瞭望祠堂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将军有没有说要跪到何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怎么没人来叫你吃饭?你今天吃了什么?」
慕容芫紧闭著小嘴,不说话,显然大人又忘了她。
咕噜噜——有人的肚子叫了。
「肚子饿?要不要吃东西?」
小姑娘赌气,用力摇头。
可惜,小肚子叫得更大声,饿得嘴里都开始冒酸水。
景熠凡忍著笑,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得好好的烙饼。因为放在怀里,所以还是温热的。「瞧我带了什么来,分你吃好不好?」
她还是摇头,并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烙饼真香,好可恶。
「真的吗?那我自己吃罗。」景熠凡自顾自的撕了一块吃起来,嚼著嚼著突然一皱眉,「这饼味道好怪,怎么像坏了?明明是刚烤好的饼啊!」
赌气的小脸不肯转过来,眼睛却偷偷瞄他。
「你在偷看我吗?」抓到了抓到了。
「才没有……」她一张口,就被塞了一口烙饼。
本来还想赌气吐掉的,但满嘴饼香,加上肚子实在好饿,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吃了。
「好吃吧?再来一口。」
「不要——唔。」又吃了一口。
入夜的祠堂里,点著蜡烛两根,一大一小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
一口一口地,景熠凡耐心喂著小小姐。饿了一天的慕容芫也很合作,乖乖把饼吃完了。
她没发现,两块饼最后都给她吃了,景熠凡却只吃了一口。
*****
然后,就是晚春交初夏之际。西席景先生要走了。
慕容开已经满十六岁,可以进宫学去读书、习武,以后就不需要家里的先生了。景先生来了五年多,功成身退,自然要带著侄子景熠凡离开。
景先生在将军府的最后一晚,将军特地在花厅设宴帮景先生送行。府里大大小小都到了,唯独么女慕容芫在使小性子,怎么哄都不肯去。
她才被拉到花厅,就挣脱奶娘的手,转头便跑。
今年的樱花开得晚,落花缤纷中,只见一个小小身影在回廊上狂奔。她跑得好快好快,一头柔细的发在身后飞扬。
花厅的热闹谈笑声一直持续到上灯时分,酒酣耳热还意犹未尽。没人注意到小小姐一直不见踪影,只有景熠凡趁隙问了奶娘一句:「芫小姐呢?」
「闹脾气不肯来吃饭。」奶娘无可奈何地回答,「小姐就是这样,你也知道的,一拗起来,谁讲也不听。」
景熠凡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将军府也住了不少年,府里上上下下对他与他叔父都不错;与慕容开一起读书、习武,培养了犹如兄弟的感情。而那个小不点儿更是可爱,跟寻常女娃儿不同,小小年纪个性就精灵古怪。
而今离别在即,还真是依依不舍;此一去,不知道何时能再见面了。年少的景熠凡初次尝到离别愁绪,酒菜虽香,居然有点食不知味。
散席之后,他要回房检点行李,准备隔天一早就和叔父一起离开的。一路走到自己住的北院厢房,远远就见到有家丁在他书房门口徘徊,一脸焦虑。
「刘大哥,怎么回事?」景熠凡迎上去,困惑地问。
「这个……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