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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格丽特用报纸擦石凳的时候,轻微去公园门口买来了两听啤酒和一灌沙丁鱼的铁皮罐头,还拿了两把叉子,走了回来。
一场讲述,开始了。
“格桑小时候,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妈妈是火车上的乘务员,每月都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去一些远而寒冷的地方。有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她。
她从小就很固执,她喜欢一条蓝色裙子,就得穿到不能再脏的时候才去洗,她怕总洗会起毛球。
她特别喜欢看书。初中的暑假她把那个图书馆里所有文学书都看了一遍。
她没有集体意识,也不缺乏安全感。她住在房子的阁楼上。那是个狭小的空间,放一个床垫子,人爬上阁楼之后只可以半卧地坐着,夏天闷热,冬天暗凉。她一个人睡在那里,还一直很满足地认为,那里离天空很近。
她14,和父亲同事的孩子恋爱,那男孩子当时已经22。她们偷偷地约会,买爆米花去电影院羞涩地拥抱接吻,互相赠送小礼物。
刚过完15日,天还很阴冷的一个下午,那男孩儿爬上阁楼,唤醒正在熟睡的格桑,他们照例拥抱、接吻、说笑。这次他特别激动,把格桑按在底下。格桑吓哭了,他悻悻地走了。没过两个月,男孩儿骑着摩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姑娘穿夸张的皮裙子,刷劣质睫毛膏。她对感情有些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男人给的感情。
后来她表哥因为少年的冲动差点儿强奸了她,这次她也不哭了,只是冷静地看着一切然后狠狠地踢了表哥的下体。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初三寒假过年,爸爸带她去一个同事家串门,那是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成年男人。晚上他们打牌打得太晚就说留下来过夜。她和那个同事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半梦半醒间,父亲的同事竟然跑来抚摩她。她睁开眼,那人惊恐走开。转天早晨,这个男人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临走前,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大把奶糖,跟她爸说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以后肯定会享她的福。
马格丽特,你说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让她遇见了呢?后来就是初三下半年,她几乎看完了区图书馆里所有带着补丁的老版本书籍,成天坐在教室里,观察其他同学,无聊时就写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那时她已经开始抽烟了。
她家搬到郊区住了,买一本书几乎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但是她习惯独来独往。偶尔会和我写些信来倾吐她孤独世界中的金子。我有时认为她坚贞得可怕,又敏感得可怕。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然后没到成年就各奔东西,有许多人恐怕像我们这般,在成年以后也会互相了解,互相倾诉。
那会儿他们同学里也净是奇怪的人,有同性恋、朋克少年、还有家庭破碎的孩子。搬完家没有半年,她爷爷去世。爷爷是世界上最亲近她的人。所以后来她在夜里时常出现幻听,总听见爷爷叫她。
她吃安眠药自杀,药性发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伤心。那会儿念书最紧的时候我天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死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妈给救了。
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她很喜欢作者的文字,找杂志社跟人家联系,结果就谈起了恋爱。
不久,那男孩儿带了小小的行李包来欢城找她。他们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可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儿消失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后来又在那本杂志,看见那厮把在欢城和她的生活写成了小说,比往昔的文字更加精彩。她彻底崩溃了。
她仅仅是一个供人书写的题材,杂志给配的相应插图上,女主人公的脸被丑化了一千倍,她抬头看看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杂志,将书揉撕成末。
从此,格桑对人的信任感就越来越少,她除了我可以依赖,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人了。”
马格丽特:“这女孩子信命么?”
轻微其实处心积虑地讲这么长的故事,就是想看看马格丽特的反应,想知道她对童年与不幸的理解。这时,她已经喜欢上了马格丽特,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女人。
她讲了这么多,对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关心的是这女孩子是否宿命。
轻微仔细观察马格丽特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陷入深刻的回忆与思索中。阳光不留余力地盖在她的脸上,轮廓出落得鲜明。
马格丽特:“你做得对,让她管理店铺,有事情可做就不会空虚,空下来的人容易乱想。像欢城这样的城市,人太容易呆住不动了,那样人就沦陷了。”
轻微:“你能感受她的感受?”她试探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人知常情么,这不是?!”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在敷衍她,为了不讨人嫌,话题就此打住。
电梯在7楼停下,走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是她外婆的牌友。
对于外婆的死,外界一直谣传是马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不孝顺气死老人家的。所以这些人见到马格丽特也讲不出好听的。
太太甲:“马格,哎呀是你啊!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你那男朋友一起住这儿吗?”
几个人一起打量轻微和她。
她抬头看了看太太甲,装作不认识,没做声。
太太甲继续:“太太乙,你看,这是马格不是?她外婆一直和咱们打牌来着,住21层的那个?”
太太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家不理咱,应该是认错了吧。如果是她,干嘛不回应一句啊,她外婆又不是她害死的。”
太太甲:“哎,可惜啊,身子骨还那么好。是不是她害死的也都死了。我活了几十岁,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在欢城死得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轻微见她伤心,不好再问。二人进了房间。
马格丽特很多次都想离开这间房子,重新租。可是她又一想,她是外婆在这座城市里惟一的亲人,不能抛弃她。尽管,她还是会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梦里,外婆站阳台的一角,太阳照不到的一个小空间。她侧转着身体,黑色旗袍罩住她瘦小枯干的四肢,感觉空荡荡的。她没有穿鞋,撑在围栏上抽烟。右脚脚尖点起,脚尖的四周摆满了药瓶,大的小的红色的蓝的黄色的饱满的空虚的药瓶。风吹过来,旗袍和药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马格丽特知道心里的魔是要自己去战胜的,不能逃避。所以她干脆把外婆的房间锁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叫来杨佐罗,让他在一边看着她,打开那间房子,把外婆睡过的被子、床单都拿出来晒晒。这是需要胆量的。
轻微一进门先打量了一番。看见锁着的那个房间,自然与电梯间听到的议论联系到一起。她想:那间锁着的房间该是她外婆生前住的。可她们为什么说她死得惨呢?而那些人说的她过去的男朋友又是谁呢?这里几乎看不到男人住过的痕迹,现在那人去哪里了呢?她和马格丽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外婆被气死啊?那些邻居为何那么说她呢?!
她们在门厅换完了鞋子,从外婆房间门口走过,轻微指了一下锁头,问她:“锁来干吗?”
马格丽特:“空房间,现在不住人。”
轻微:“你外婆……?”
马格丽特:“是,她在这里去世的。”
轻微试探地问:“电梯里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马格丽特不回答她,给她沏热牛奶,端到面前。
“喝吧!”
轻微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强求。
马格丽特陷入沉默中,轻微在改变话题来改善气氛。
轻微:“你真名不叫马格丽特吧?”
“我姓马,真名叫马格,马格丽特是我的笔名。”
“你现在写小说?
“噢,不。我是个编剧。”
“刷牙鬼的故事,是你编的剧本?”
“啊……那太短了,不能拍成电影的。不过就是个故事,随口说说罢了。”
轻微好奇:“那你天天呆在珍珠饭店里,边看别人的电影,边写自己的电影。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能播放啊?”
“不急,我的经历太短,等我的经历长了,我的故事才能长。”
轻微:“我觉得你有好多故事。”
马格丽特:“呵呵,我觉得你有好多问题。”
轻微:“我只问了一小部分。我对你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和未知,我都想问,想得到答案。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太急,我一定会慢慢知道那些故事的。”
马格丽特:“欢城人是不是都充满了好奇心?”
轻微:“不,大家都对你好奇,那是因为你很特别。”
马格丽特笑:“我哪里特别?”
轻微:“你的忧伤,骨子里的忧伤。欢城人大部分都不快乐,其实他们特别虚弱,他们宁愿住在一个被称作欢乐的城市里,缺乏了必要的追求和想像力,这样的生活想来是多么的无聊。而他们却都以为这就是快乐的根本,装出懵懂的眼神寻找悲伤,以此炫耀自己的宽心与优越感。其实就是内心虚弱。欢城的人因为欢乐而闻名,所以他们不得不继续虚伪掩饰他们的内心,以至见到一个从骨子里就忧伤的女人,他们顶礼膜拜,在他们眼里,你是奇怪又神圣的。你不可多得。”
马格丽特从听完轻微这番话,就再也不能将她仍看作为一个孩子。她一针见血地批判了这座城市。这座让子民引以为豪,每年有超过100万字政府报告用来夸赞自己的城市。这座子民真正做到安居乐业,让子民爱戴的城市。这座悲喜交加的城市。她调整了一下毛衣的袖口,认真看着轻微的脸说:
“快把牛奶喝完,不然呆会儿就凉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吗?”她一直都渴望知道别人的童年。
轻微喝了一口牛奶,她在说谎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的,比如很明显,她吞咽牛奶的声音很大,像一口森林里的老井。她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对人说过上百次的成长经历,再次说了一遍,尽量调整自己的语调和速度,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平衡感:
“我父母是生活得认真仔细的人。他们很简单一如对我的要求。我的童年和一般小孩子一样,上幼儿园,每天吃零食,曾经得过蛔虫,挑食。生过几次病。我妈说我很好哄,一吓唬一表扬,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是优秀学生,挑剔班主任的长相,给同学起外号,外语学得很好……呵呵,我的童年就是这么琐碎,很普通。”
马格丽特:“大家的童年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么?”她疑惑而略微紧张地看着轻微。
轻微早已看出,马格丽特的童年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应该是很不幸的那种,她的眼神和语气说明了一切。
轻微:“是啊,一般孩子都这样。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啊?”
马格丽特陷入沙发里,用手敷在额头上,像常人测试体温一样:“我的童年……我全忘了,记不得了……”
轻微还以为她是敷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马格丽特果真给轻微做了草莓馅饼和双皮奶,两个人打开了一瓶红酒。马格丽特不喝,只是抽烟,轻微夸她性感,马格丽特抖掉烟灰,笑得朴素。
欢城政府一直体恤民众的取暖问题。过冬暖气一直给得很足。她们二人呆在十几平方的小卧室里,除去了厚外套,穿了背心和裙子。轻微借着机会,问马格丽特,要试穿她的衣服。马格丽特隐约记得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穿大人的衣服,父亲的母亲的外婆的,谁的新衣服她都要穿上在整容镜前试一试。父亲新的鞋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