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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烟缸里的烟蒂成堆,田妮的哭声渐细。
“对不起。”她沙哑着嗓子道歉。
“还不错。眼泪还没流干。”我轻笑,“等到你再也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就会死心了。”
“骆琳!”田妮顿了顿,声音突然有些感伤,“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惟一?呵多么沉重的负担。
“去洗个脸,喝杯牛奶,睡觉。”我淡淡地道,知道她已经没事,不过是需要找个人发泄,就像人们在失意的时候,总会暴躁地迁怒于最亲的人。
挂了电话,我蒙住自己的脸,疲倦和厌烦席卷而来,我冲进洗漱间呕吐。
吐太久,胸口疼痛,连喉咙都吐出血丝。
我麻木地抬起涕泪交错的脸,怔怔的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无边的漆黑。
初春的夜,风仍是这样凄寒。
豢养田妮的男人,姓赵,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撞伤她的台商。
被撞伤不是厄运,再深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天,对于田妮来讲,伤愈之后,才是厄运的开始。
医院那段故事,我知道得并不清楚。因为老板的不准假,我只能每天中午下班后回宿舍炖汤,然后坐上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到医院,陪田妮两三个小时,然后又坐上四十分钟的车赶回公司加班。那段时间自己就像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不是不想停下来,是不能停下来,我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怨愤,对老板的不通情理充满了怨愤,对肇事的主人充满了怨愤,甚至对田妮的倒霉也充满了怨愤,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怨女》。幸而田妮在住院的第二天请到了看护,稍稍减轻了我身上沉重的压力,可是看护并不若想像中那么尽责,我会在每天下午去帮田妮换掉被屎尿打湿的床单,打来热水清洗她身下的秽物和被秽物捂出来的疹子,即使性格火辣更胜我几分的田妮,在这个时刻也会从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然而我的思想早就被这些令我疲惫不堪的事情占满了,根本没空去理会田妮的心理状况。偶尔会在医院踫到那个前来探视她的肇事者,对这个打乱我生活秩序,带给我一连串麻烦和辛苦的男人,我向来冷淡以对。我不知道田妮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抛开所有不顾一切地跟着他,也许爱情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田妮有田妮的故事,我又怎么能自以为我就一定看得最清。能够听从自己的心来过日子,痛痛快快地疯一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或许我羡慕田妮。
翻了个身,撇开这些令我郁闷的记忆。夜晚的温度骤降,窗外又开始传来淅沥的雨声,许是有风,我听到雨点乖张地拍打着玻璃窗而发出的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的纷乱的叫嚣。在这样暴戾颓迷的声音里,白天那双忧郁沧桑的眼楮燃着火苗儿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我骗了那个男人,许是潜意识里不愿跟他发生纠缠,路过广场,我叫他停车︰“我到了。”
拉开车门,我头也不回地下车,那男人猛地拉住我的手,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从指尖传来的温度沿着手臂一路酥麻到胸口,我捏紧了手心,不敢回头看他,迈开双腿径直地向前跑,这一生没跑这么快过。身后的视线灼热逼人,刺得我的脊背一阵发麻。我倒抽一口气,在街边随便选中一幢大厦,一头钻了进去,冲上了好几层楼梯,才气喘吁吁地在楼梯间蹲下来。
直到呼吸不再紊乱,心跳不再狂野,我低下头,微微松开手心,静静地躺在掌心里的,仍是一张被我捏得皱皱的名片。
展开,男人的名字在卡片上摊平,逼得我眼皮直跳。
安然!
这个男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安然、安然、安然……我的指尖滑过那张皱巴巴的卡片,那双沧桑的眼浮出一线温暖的微笑,火苗儿更炽,我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真好笑,为了怕他仍等在楼下,我居然在那幢大厦的楼梯间蹲了整整一个钟头。
悚然一惊,骆琳你在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漠不关己的人,竟能如此强烈地影响你的情绪和你的一举一动。你一向引以为傲的淡漠冷情到哪里去了?你的冷静自制又到哪里去了?
惊悸地倒抽一口气,我猛地抓起床头的水杯,对着那双微笑的眼砸过去。
“叭啦!”
火苗儿被水烧熄。水杯砸到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水花与玻璃的碎屑四溅,在灯光下晶莹闪烁一地,惨白的墙上留下一滩狰狞的水渍,极度凶恶地扭曲。
那样的狰狞底下,有怎样疲惫无力的挣扎与绝望?我蒙住自己惊恐万状的脸,发出一声恐怖而尖锐的嚎叫。
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聒噪的人声,我头痛欲裂。
昨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杀死在一个肮脏简陋的小旅馆里。醒来后全身仍不停地冒冷汗,纵然我不信梦会带来什么预警,但那恐怖血腥的画面仍让我心惊胆颤。我听说若别人梦见自己被杀死是好兆头,可以为自己增寿数,但自己梦见自己被杀死,不知是好是坏。
门外的“乒乒砰砰”的声音越发大了些,吵得我眼皮直跳,该死。是谁一大早就让人不得安宁?我甩了甩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骤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厉斥︰“滚出去!”
我睁开眼楮,满头大汗地猛然从床上坐起,是姑姑!
“不要!”然后是晨晨尖锐的哭嚎,接着又是一阵“乒乒砰砰”,和着纷乱的脚步和什么东西撞击到墙上的声音,然后是“砰”地一声巨响,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晨晨尖锐的哭声像扯细了的糖丝儿,袅袅地在室内盘旋,渐弱渐细。
姑姑今天怎么会来?刚刚……被喝斥出去的,是珏吧?
自晨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姑姑与姑父就为她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三室两厅,原本是准备给她结婚用的,哪知道晨晨坚持着要立即搬出去,父母从小便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从来都是予取予求的,哪里拗得过她,也便由得她去。
我那时刚好自深圳回来,找到的工作位于晨晨这个区内,与自己家里隔了约三小时的车程,为了方便出入,不得不暂时借住在晨晨的新居里。幸好与晨晨的感情从小便好,且因为她从小便娇宠惯了的缘故,我的入住自然也大大方便了她,至此,以后新居的一切家务皆由我一手包办,煮饭、洗衣、抹屋、拖地……我每月交区区一百元的生活费给晨晨,而晨晨则多了一个保姆,因为有我的入住,姑姑与姑父自然也十分放心他们的宝贝女儿。
这种情况,维持到一年前,珏住进来以后。
珏还算是个很勤快的男孩儿,因为有他的入住,我减少了一半的工作量,于我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之于姑姑与姑父来讲,珏与晨晨的同居,却是他们觉得无法容忍的耻辱。
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姑姑与姑父都身居要职,在官场上晃荡久了,听惯了阿谀奉承与逢迎拍马,多多少少也不能免俗地沾染上些市侩的官僚气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像珏这样出身寒微,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的男孩子,自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晨晨与珏同居的事情姑姑与姑父想必是早就知道的,但这个女儿他们偏偏又管不了,于是前段时间姑姑走马灯似的安排相亲的对象由我换成了晨晨。只是晨晨的性格,向来是软硬不吃,纵然父母反对,她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前两天才听说她拒绝一个姑父很中意的男孩子,那男孩儿好像是刑警队的干警。
“一身的油气,早就沾染上了现在这些土匪的恶习,当着我的面还跟他的朋友聊去洗头店的丑事。”犹记得晨晨当时一脸的不屑,“他们以为现在的警察,还跟他们那个时候一样啊?”
晨晨口里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姑姑与姑父了。
我不知道晨晨是怎么跟双亲谈的,总之这次晨晨的拒绝令姑父大为光火,是下定了决心要一次与女儿之间来个了断了,这大概也是支持姑姑今天上来的理由吧?他也真够狡猾的,支使姑姑来做这个黑脸人。在所有的亲戚朋友当中,谁不知道姑姑的个性莽撞,没有心机,心直口快又最不懂得谈话的技巧,常常在不经意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这不是摆明了陷害姑姑,让晨晨憎恨自己的母亲么?
珏被姑姑赶了出去,晨晨还在门外哭,我则在卧室内坐立难安。走出去是万万不可的了,会防碍姑姑处理家丑,没准儿还会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以我对姑姑的脾气的了解,指不定她还会把珏入住的过错推到我的身上,怪责我没有照顾好晨晨,无端端地就当一回替罪羊。
第六章
尽管隔着房门,晨晨和姑姑尖锐的争吵仍是差点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真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男人交往,没有工作,没有前途,你是在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开玩笑!”
这就是姑姑了,尽管在玫府部门任职了几十年,姑姑仍然像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无知得近于可怜。表面上,她是一个拥有高学历,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可是她的高学历对于帮助她如何处理人情世故,帮助她学会独立思考,却似乎没有一点用处。姑姑是个极端没有主见的人,她对于一个人的印象,或一件事的判断,完全来自另一个人对其的评价,若是他人觉得此事该做,此人不错,姑姑必定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一定该做,此人一定不错,若是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说这件事不对或这个人不对,哪怕他只是个微不足道,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无的不相干的人物,姑姑也便认为此事一定有问题此人亦一定有问题,了解和核查对她来讲是不必要的,那太浪费时间了。能在丑态百出、人已成精的官场,找到这么样一个人,不可谓不是一件稀罕的物什。
“没有工作并不代表他没有前途。”晨晨尖厉地嘶叫,“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背景,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并且比大多数人都生存得好……”
“你就是指他开的那个破酒吧?”姑姑也愤怒了,“那样低贱的工作你只会让我和你爸爸被人看笑话…”
在姑姑的心目里,想必除了公务员、教师、医生、律师之类的人之外,再没有什么高尚的职业了。
“说来说去你们只是为了你们的面子,如果你们真有一点点关心我的幸福,就应该去了解他的为人,而不是只看他做什么样的工作就否定了他的价值!”晨晨的声音蓦地扬高。
“我还不了解他吗?我不用了解他了!”姑姑一副不屑的样子,“上次你带他回来吃饭我就看出他人不怎么样了,在饭桌上一声不吭,还要你帮他挟菜,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哪里有男人是这样的,走到哪里去也应该是男人照顾女人的嘛……”
老天……我哀叹,姑姑的老毛病又来了。跟人谈话的时候思维跳跃之巨,俨然一位后现代派大师,她永远抓不住重点,抓不到主题,只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跟你无止无休的纠缠。以她的拙舌,哪里辩得过晨晨的口才。
“你们这样就算了解他了吗?”果然,晨晨冷笑,“就仅仅凭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