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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吴太太从袋中取出一张支票交给我,数目很大,如果稍微省俭一些的话,足够我下半辈子用的了。
兼有礼物相赠——现在应该称之为遗物了——是一叠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甚至分不清是玉扣纸还是丝绢的《庄子》文稿,录的是《山木》一段: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止于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以终其天年夫!”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鸣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鸣与不鸣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直到这时候,我才终于有理由有机会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呕心沥血。
别墅里空无一人,而吴先生死了,我不应该好好哭一场来祭奠他吗?
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我被迫提起话筒:“哪位?”
“Wenny,是我,Shelly出事了,你快来。”是秦小姐。
“Sheely?”我一愣,夕颜从来都是解决麻烦的专家,竟然制造麻烦?
“有客人轻薄她,她反抗,阿坚忽然上前打了客人一酒瓶子,现在客人已经送医院,阿坚也被警察带走了……”
我再听不下去,抓起外套便往外冲。
Shelly?夕颜?曾几何时,我在外面惹了麻烦,对方到俱乐部寻仇,Shelly以身挡刀,救下秦晋也救了我。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那一刀其实是替我挨的。因为如果不是她那一刀,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是她在惹事,而阿坚替她出头伤人,要我来摆平……一报还一报吗?
电光石火间,泮坑老道士的话春雷一样响在耳边:
“仇孽是因女人而起,也只有由女人解咒。这叫以毒攻毒,阴极阳生。”
“你命犯天煞,被无名诅咒缠身,除非有一个女人肯用她的血洗清你的罪孽,你也肯用你的血洗去她的戾气,当你们血脉相通,心心相印,命运即可交融改变。但是改好改坏,还在一念之间。”
原来,原来那个女人是夕颜!我怎么竟然一直没有想到。她为我挡刀,我为她输血,我们的血终于交融,心心相印,在冥冥中将命运互换,我洗尽铅华,她却锦衣上阵,我们本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竟一错再错,不,夕颜,让我们重新来过,再写一次历史……
让爱随风而逝D
阿坚在第二天早晨得以保释。
我和秦小姐分头求人,找了当地有头有脸的阔商来具保,又在酒店摆席宴请被打的客人,希望他高抬贵手,不要进一步告阿坚。
但是阿坚仍然要被开除——“夜天使”不能雇用凶手做主管。
夕颜在当夜失踪,化了艳妆说去给阿坚饯行,临行还笑嘻嘻地说如果阿坚要她,她就随他回北京。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清坚绝决的光,一种冷艳,好像在赴一个终生的约会。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很久以后我想起夕颜,总觉得她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只是一段故事。
神秘,忧伤,跌宕起伏,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很多戏剧性的情节发生。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她自己,都笼罩着一层哀艳的面纱,像个谜,解不开,也忘不掉。
我一直试图弄清楚在阿坚离开梅州的前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没有人能告诉我。
阿坚是自己走的,我问他见没见过夕颜,他不肯正面回答我,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配不上她。”
“我配不上她。”这是秦晋离开梅州时说过的一句话,如今阿坚再次提起。
我不懂,无论是夕颜主动爱上的人,还是曾经深深爱她的人,都说配不上她,那么,到底什么人可以配得上夕颜的爱情呢?
无法想像夕颜在得到那样的答案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妓女痛恨别人只把她看成妓女,但是圣女呢?当所有的人一定要把她成圣女看待时,她是不是也会恼羞成怒?
我只知道夕颜在事发的第二天早晨又去过一次泮坑,那个老和尚终于回来了,他告诉夕颜:林大志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我对不起我妻子和女儿,我爱她们。
我问老和尚:“这是真的?还是秦晋让你这么说的?秦晋告诉我他联系过你,是不是他请你这样转告夕颜的?”
老和尚说:“那么,你认为呢?”
“如果林大志一直惦记着妻子女儿,为什么不给家里寄一封信,哪怕道声平安也好啊。就算他是意外身亡,那么既然有时间给你留口讯,就没有给你留个家里的地址电话吗?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大小姐?他根本就不再记得自己的妻子女儿,那些话,根本是秦晋编出来让你骗夕颜的对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什么是真?什么是非真?”老和尚对着我作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施主,人生若浮云,不要太固执了。”
我的口才虽好,却不擅谈禅,气极败坏,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与他背起庄子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之乎者也,直说得老和尚目瞪口呆方觉出一口气。
回到百花楼时,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张望,看到我,飞奔过来说:“是云小姐吗?有位林小姐让我到这里来,要我服侍你。”
我大喜,抓住小姑娘手问:“她还说过什么没有?她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退后几步才敢回答我:“她预支了我半年工钱,让我每天煲汤给你喝,就这些,再没说别的。”
线索又断了。再没有人可以问。
夕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留下一句话。
秋天来的时候,我搬进了夕颜替我租下的民屋里。
尘埃落定谁是谁的前缘(1)new
“夜天使”的工作已经辞了,不得不辞——我的肚子已经隆起,而高生下个月就要回来——如果不想解释什么,就最好学夕颜,干净利落地消失。
夕颜替我选的那个小保姆陪我一起住,她起初只是做钟点工,定时来打扫房间煮饭煲汤。但是现在我已经离不了人,随时准备生产,如有意外,总得有人替我打120抑或119。
没有离开梅州,是因为我仍在等待——不是等风,而是等夕 颜——我总是不能相信她真的可以这样地撇下我,不留下半点余情。她是知道我的生产期的,说好不论生男生女,都认她做干妈的,她不替契仔祝福吗?
我去医院做过检查,已经确定胎中是男孩儿。
一个儿子。
世代为妓的诅咒不攻自破,大太太的鬼魂再也没有来纠缠我了。
是夕颜,她用她的血破了那血腥的符咒,早在我替她输血的时候,姥姥的灵魂已经带我重新走过当年的云府,让我清楚地看到大太太服毒自尽的惨状。
姥姥和大太太斗了一辈子,死后怨恨仍然不泯。但是当夕颜为我挡刀,当一个女人用她的真情友谊洗去我身上的宿孽,诅咒也就解除了。
我腹中将要出生的,是一个儿子,他再也不会做妓女,再也不必重复那曾经在我们祖孙三代身上重复过的命运。
再也不会了。
我终于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肚子越来越大,进门出门需要小心翼翼,低下头再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但是我不担心,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平静地等待一个小生命的来到。
钱不是问题。我这辈子缺的始终都是感情。我说过我是一个爱的乞丐,时时渴望着找一个人来爱。但是现在我不再强求。
——如果不能找到一个人来爱我,那么至少可以有一个孩子,让我来爱他。
因为除了待产实在无聊,我又买了一台新电脑开始上网,小心地挑选了最好的液晶显示器来防辐射。
一次在网上又遇到大风起兮。他惭愧地问我是不是仍在恨他。
我本想不理睬,到底道行不够,回了一句话——月光洒在鹅卵石上,我看成了一条河。
他问:你是说我骗了你?
我温和地答:你没有骗我,是我自己骗了自己。
至此这个人才算彻底消失。
他没有问过孩子的消息,我也没有告诉他。
那个孩子与现在的他没有关系。
快乐只停留在他来梅州的那七天七夜,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燕子来时,去年的桃花已谢,人事皆非。不必再抱怨。
高生到底还是找到了我,看到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愣,眼中掠过愠怒,但是不待发作已慢慢平和下来——我并不欠他。我不是他的妻子,没有义务为他守身如玉。何况即使我是他妻子,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驱我出门,难道还能浸猪笼不成?而我早已自动出来了,自然他便无从恼火。
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所以如果不想被辱,最好先自行惩罚,把最坏的结果提前做了,便无欲乃刚。
做得这么自律,高生反而有些汗颜,次日令保安送了许多日用品过来,说:“你到底和我有过一段情,总不能见你太寒酸了。”
我没有拒绝,何必呢?我连他那个人都曾经接受过,有什么必要现在扮骨气?
他又说:“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庄子?”
我有些想问:“如果你知道自己包了一年的二奶是个研究庄子的研究生,会觉得很有面子吗?”
但是我没有那么说,为什么要让他得意?
高生叹息:“云,你有一种气质让我着迷,为什么我总感觉你背后有很多故事,好像没落贵族误堕风尘?”
贵族?上溯三代,这个词也许还真和我能扯得上点关系。但是潘柳黛讽刺张爱玲与李鸿章的关系时说:“这就好比太平洋淹死一只鸡,于是整个黄浦江边的人都在喝鸡汤。”刻薄得让人一见难忘,从此我不愿再向人提起自己的旗人祖宗。连我都没有见过的人,和别人说起有什么意思?
高生几乎每次回来都会解雇一些人,这次也一样——他解雇了秦小姐。
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什么,正好相反,是因为她做得太熟练了,已经如鱼得水,快把他乡做故乡。一个被雇佣者如果比雇佣方更吃得开玩得转,那么雇佣方还如何控制她?
秦小姐走的时候并没有来向我告辞,没有那个必要——离开了“夜天使”,我们再无瓜葛,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的朋友,只有林夕颜,我们曾经心心相印,血脉相连。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想起过去的一年。想念夕颜,想念自己的另一半。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那样发呆的时候,在想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时空的另一头徘徊生存?
这个我不知道那个我在做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另一个我的存在。
所谓镜中花,水中月,谁知道谁才是谁的影子?
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初冬,不是太冷,梅州难得一见的干爽天气。
树落了叶,光秃秃毫无解释地展览着离别的哀伤与无奈——秦晋走了,乾仔走了,阿容走了,夕颜走了,阿坚走了,连秦小姐也走了……多像一棵树?!
但是会有新的人来到的,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俱乐部,本来就是风萍浪聚的地方,没有根,也无形。
有影子遮住我,我叹一口气,抬起眼,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云岫!我妈妈!
“妈?”我惊得几乎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