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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娶的小姐是本城名门望族之后,对于名字,赛明军是无法再忆起来了。
只是当时的情景,清晰得历历在目。
当时,赛明军顶着大肚子,站在大教堂对面的街角,遥望着参加教堂婚礼的亲众,如何聚、如何散。
撑着一把灰蓝色残旧伞子的一个孕妇,站在凄风苦雨中几个多小时,依旧坚持着不肯离去。只为她要看看那个新娘子,看清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把她的左思程抢走!
站得双腿麻痹,睁得双目酸痛,才候至圣堂门口涌出一大堆护拥着一双新人的亲属。
赛明军下意识地垫高脚,极目望去,只见新娘低垂着头,伸手揽起那曳地的白礼服长裙,急步走向花车。她的跟前,是一把一把此起彼落的花伞,挡住了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一对新人的脸就在伞群的蠕动之中隐没,直至那辆名贵绝伦的劳斯莱斯绝尘而去,余下在雨中犹自彷徨的赛明军。
顶在明军头上的伞子在这一刻再无力支撑下去了,她稍稍的把伞放下,整个人淋在雨中,目送马路对面的一大班贺客,跳上各辆名车,紧随着新人离去。
明军的脸上是雨,又是泪。
直至了无一人,赛明军才快步走过马路,直冲入教堂,跪倒在圣坛之前,不住的饮泣。
眼泪模糊之中,隐隐然见台上慈爱的圣母像耸立于前,只有她才见得着新人笑,旧人哭。
赛明军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没有人会照顾她们母子俩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湿透了身,直坐在圣堂里打哆嗦的凄凉情景来。
要忘记,谈何容易。
一辆鲜黄色的平治驶过来,毫无顾忌地把路旁的一摊污水溅到赛明军的小腿之上,把她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
明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有点不满地瞪了那辆车子的司机一眼。
这一望,带来极度的晕眩。
赛明军摔一摔头,强自镇静下来,打算再望清楚,已经太迟了。车子放下了一位少妇,就立即绝尘而去。
赛明军慌张地又打算回头看清楚那少妇的模样,依然不得要领。她老早已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一晚,明军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晖一会儿,就哄儿子说:“妈妈还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点睡,成不成?”
对几岁大的孩子,明军已习惯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
“妈妈,你也要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家里头批卷子?”
“晖晖真聪明。”
左嘉晖点点头,钻进被窝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妈妈,晖晖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明军吻在儿子的脸颊上,心上有一阵感动。
晖晖不像他父亲,只像他母亲,因为他明白道理,晓得责任。
这是令赛明军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儿子的房灯,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阅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头垫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这么多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他才出现。
今天那坐在名车之内,把她一裙一脚都溅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实,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溅污了赛明军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溅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脏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笔账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如许忍心,抛妻弃子。记得在思程坚决地跟她说再见时,赛明军曾哭着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无动于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左思程很清楚的说:“明军,你知道为什么我下定决心跟你分手?”
“为什么?”赛明军茫然地问。
“因为你不成长、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纵情、太幼稚。我不能跟这种品性的女人过世,孩子是你坚持要养下来的。你根本没有细心想过做父母的责任。只不过利用一条生命去维系你的爱情与私欲。我老早告诉你,千万不可把孩子养下来,我不能负这种强硬加诸于我头上的责任,你不肯。你还说爱我?爱孩子吗?不,不,你只不过爱自己而已!”
赛明军不住啜泣,无辞以对。
“你的这种行为,与勉强把一撮钱塞在我口袋里,说是贷款给我,然后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么分别呢?
“明军,你成长起来吧,以现代人的眼光过活,以现代社会的道德作为行为准绳!我相信你会开心得多。”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赛明军忽然的问,仰着脸,望着这个曾经跟她在花前细语、在风中漫步、在雾里拥抱的男人,问这句话。
其余的一切人情世故,赛明军都装不进脑袋里,她等着这个答案。
“她是一个具备一切条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却是在己。
只为赛明军欠缺了给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条件,于是他另外作出选择。
过了很久很久,赛明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去分析摊牌时左思程那一席话的动机。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从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于不顾。
赛明军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无可奈何。
明军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她没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根本夜不成眠。赛明军苦笑,想,自从孩子出生后,自己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不到五小时,如此这般捱足了几年,现今揽镜一照,都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惊。
以往赛明军双目炯炯有神,连那头浓密乌亮的头发都闪闪生辉。一张雪白的脸,隐隐然有红光。
如今,眼是无神无采疲累已极的眼,眼下的那两个泡泡越来越明显,更令人显老。面苍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没有涂口红,口唇一定发紫。
身与心的烦忧与劳累已经越来越接近极限。很多时,无力添衣吃饭,强迫自己休息,争取睡眠,无非是为了要支撑下去,直至完成一个母亲的责任为止。
怎么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时,赛明军才刚刚入睡,不一会,又得赶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紧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内抽湿机拿去修理,以免嘉晖的房子湿气太重。
家庭的繁琐杂务,说多少就有多少。真头痛。
蓦地醒起,抽湿机还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为集团股权转移,新官在今早就来跟各高级职员见面,她已把巡视连锁店的时间表更改了,得先赶回总写字楼去。
匆匆打发了晖晖上学,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点紧张。
马槽换主,即使是良驹也会显得不安,怕不会重用如昔之故吧。
赛明军倒无所谓,她的职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单是高级经理,就有十个八个,新董事局成员不见得会把他们这些二线的行政人员放在首先处理的人事关系内。
不过,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觐见是理所当然的。赛明军只好准时回到办公室去候命。
才不过九时零五分,秘书就通知,全部高级职员齐集到会议室去。
赛明军用手拨一拨头发,也懒得再拿粉盒出来照镜子,起身就走。
但望这种觐见新君的例行仪式一下子就应酬过去,以便她早回到办公室来清理公事,然后赶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湿机拿去修理就最妥当了。
会议室内,聚集了建煌集团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级经理,及在高级经理辖下的各部主管,韦子义并不在场,也许他到办公大楼的大堂去迎迓贵宾也未可料。
同事们都带一点点紧张,可是又竭力不形于色,都各自寻日常的工作为话题,把气氛调较得轻松自然一点。
不一会,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鱼贯走进了几位男士。领头的一位是韦子义,跟着是建煌集团的副主席徐杰。再下来,一老一少。
天,赛明军干睁着眼睛,开始觉得晕眩。脑袋的血液好像就在这一下子抽离,人在摇晃。她用手支撑着椅背,希望能继续站得笔挺。
必须如此,若在这一分钟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赛明军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定要镇静。视若无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贵即可!”
新贵?赛明军浑身抖了一下。如果现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贵,那不就是说,自己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跟他成为同事?
是悲?是喜?是惊惶?是失措?
赛明军一时间弄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紧紧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劲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杰咳嗽一声,开始说话:“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团有了一个新的、前景优异的发展,相信韦先生已给你们报导了。
“我们非常开心谢书琛先生成功而顺利地对建煌集团作出了善意收购。闲话我不多说了,今天谢书琛先生特意跟你们见过面,彼此认识畅谈,希望日后各位能在谢氏家族领导下,得到更光明远大的发展。”
一阵掌声雷动之后,那位年纪较长,两鬓尽是花白的谢书琛站了起来。
谢书琛清一清嗓门,道:“很高兴跟各位见面,建煌集团之所以吸引我们家族的兴趣,实在由于你们多年来卓越的成绩,造就了一个非常巩固的根基,因而令我们跃跃欲试,加入你们的行列。
“今后,更要倚仗你们的努力,对集团作出更大的贡献。对于百货商场的营运,我们的经验比你们还少,故此,日后真诚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导致成功的途径。
“在建煌集团的架构上,承蒙董事局推举我出任主席,并委任我一子一婿为执行董事,我们觉得非常高兴。希望我们会自今日起,宛如一个互助互爱的家庭,努力营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儿谢适文目前仍在美国作业务考察,未及回来跟各位见面。小婿左思程,将由谢氏地产企业调任建煌集团,全心全意辅助集团发展业务……”
谢书琛以后说的话,都是关于他对百货业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团的营运方针与宗旨。可是,赛明军半句都没有听进脑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动,人才定一定神,强抑着激动慌张的神绪,应付场面。
谢书琛在徐杰与韦子义的陪同下,跟各高级职员逐一握手。当然,左思程也跟在后头。
谢书琛走到赛明军跟前,先听韦子义介绍:“赛明军小姐是集团的营业部高级经理,总管建煌集团辖下各百货店的营运,赛小姐在集团服务了近五年,由主任晋升,工作效率极高,很受我们器重。”
谢书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长者的风范,他笑盈盈地说:“五年不算是一个很长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晋升证明赛小姐非同凡响。”
赛明军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那是我的幸运。”
“果真如此,我们有信心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谢谢!”
谢书琛之后,轮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赛明军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说了好多好多遍的话:“以后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赛明军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不能再有机会将之捕捉、分析、研究。
赛明军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极之难看。硬将紧张的肌肉拉动,去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出来,是狼狈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时,像有电殛,直通心房,将之刹那间冷凝。这种肌肤之亲,现今已如许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