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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不过,咱们的医生谁去研究这些深层次问题呀?大都市有没有咱就不知道了。咱这整个社会也还没有发展到从这个层次上去把握人、关爱人。”
“就是。”陆天翔点点头。
“不过,你确实应该好好地关心静仪才是。”谢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陆天翔愕然地看了谢敏一眼。谢敏又说:
“我发现静仪看见很多男人都觉得不是这不顺眼就是那不顺眼。但是,她喜欢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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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翔觉着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周老师……”
“我知道你会说‘周老师’。”
“……”
“可静仪姓沈名静仪。静仪不是‘周沈氏’!”谢敏微笑着,但说话的口吻却显得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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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三十五(1)
和随后举行的刘崇庐的遗体告别仪式相比,老陈的丧事就显得简陋寒碜得多了。
老陈那种病最后硬是吃不下去饭喝不进去水把人耗干了。死的时候,脸上只剩下突起的两个颧骨顶着苍黄发亮的皮肤,腮帮整个塌陷进去,看着真吓人。老陈过去也是五十一百的打牌,没想到连一点家底都没有。老陈的两个儿子当年也都学习不行,考不上大学,是费尽力气才找人安排在长宁的事业单位的,都没有多少钱。老陈住院这段,许多药物不在医保范围,得自家掏钱,下来还欠了人几万元账。单位和乡党送的十来个花圈摆在殡仪馆大厅的前面。连同老陈老家农村来的亲戚,总共只三四十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长宁市纪委办公室的一名副主任简要地介绍了老陈的生平,前后不到两个小时,老陈的大儿子就抱了一个不大的骨灰盒出来,跟亲戚们一道回老家去了。
老陈的骨灰当###在老家他父母的坟旁边。
刘崇庐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只隔了不到十天举行的。同样的长宁殡仪馆大厅,情景已截然不同。殡仪馆里的租用花圈已被省市有关方面租完,其他部门要送的花圈都得到城里的花圈店去买。花圈大战先一天就开始了。一时间,各花圈店断货,纷纷增雇女工,加班加点地赶活儿。花圈也理所当然地涨了价,要花圈的得先交了订金才可以在预定时间里拿到东西。拿到的花圈就驮在小车顶上,满街是纸花晃动。国家有为大人物举行国葬的规格,长宁城里的这番景象也的确够得上“市葬”的规格了。
孙晋廷是以市级领导的身份参加丧仪的。文明办作为一个部门还得去一名副主任代表这个部门。按说陆天翔排在老六,是轮不上他去的。单位里平常一些出头露脸的事总是他前面的几个人抢着去。但这回前面的几个老同志却推来推去,都不愿意去这场合,就落到了陆天翔头上。陆天翔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反而有点想去参加这个遗体告别仪式,想去最后看看刘崇庐的模样。他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当面看见过刘崇庐了。
陆天翔坐在驮了花圈的老坦克桑塔纳里往殡仪馆去。自己不开车的时候,越发发现这汽车声音浊重,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按寿数早属于超期服役了。花圈在头顶上被风吹得哗哗地响。车子一上北塬,驮花圈的汽车在路上排了几公里长,大家都是来参加同一个活动的。好不容易进了殡仪馆大门,市委办公室一大帮人马在那里帮着卸花圈、往花圈上贴纸条和负责登记。有几个交警在专门指挥车辆,卸完花圈的车子一律不让在院子停留,绕花坛一圈再转出去。大概是大厅里放不下了,花圈就往院子摆,院子里一下子也成了花圈的海洋。风一吹沙沙地响成一片,花圈上贴的纸条,像风地里男人胸前飘动的领带一样。等待参加仪式的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在院子里抽烟说话,有的无疑在说着什么笑话,毫不遮掩地一起笑。陆天翔签了到,领了一朵纸扎的小白花,捻在手里,也扎进一个熟人堆里谝闲传去了。
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市级领导的车子陆续到了。领导们被工作人员招呼到休息室去,领导们的车子则停在休息室门前的停车场里。又过了一阵,三辆挂省直机关牌号的黑色轿车驶了进来,长宁市的领导蜂拥到休息室门口迎接他们。
陆天翔没有看见高万年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来到了跟前,碰碰他的肩膀,伸出手说:“陆主任,你也来了。”
陆天翔说:“噢,高总也来了。”
高万年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软中华烟递给陆天翔一支,又给旁边站的几个人一人发了一支。自从萧市长走后,陆天翔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高总。不过,眼前的高总跟以前判若两人的样子,蔫得跟霜打了似的,面容憔悴中夹杂着沮丧,远不像过去那种迟早都神情得意、趾高气扬的样子。像这样见了人主动凑上来而且给人发烟,对高万年来说,简直就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沉浮》三十五(2)
“老哥还一直说到文明办去看你呢。唉,一天到晚忙的……你也不到公司来了。”高万年说。
陆天翔笑笑,说:“高总是大忙人啊,怎么敢去打扰呢!”
高万年做出亲昵的样子拍拍陆天翔的肩膀说:“看你兄弟说的,再忙,还能没咱弟兄们谝闲传的时间?”他一笑,眼神里显得很疲惫的样子,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陆天翔过去的印象中他总是保养很好,似乎从没有发现这些东西。这才不到一年时间……
高万年又说:“这样吧,最近找个时间,咱弟兄们一块儿聚一聚。人你定,我做东。怎么样?”
“呵呵,行嘛。”陆天翔淡淡地敷衍道。他觉得高万年显然是有点没话找话。高万年那里的确是一年四季天天有饭局,只是已没有必要请他陆天翔了。萧市长在的时候,陆天翔倒确实是隔三间五被邀请的。萧市长一走,陆天翔不当市长秘书了,不说见不着高万年个人影,就连个声气儿都没有了。陆天翔心说,如今调查组正在调查,我真是傻到家了,别人把牛拉走了,我去你那里拔橛子啊?
这时候市里领导陪着省里来的领导进了殡仪大厅,工作人员招呼大家也都进大厅去。
陆天翔对高万年说:“高总你先进去吧,像你们这些头面人物都要往前面站呢。我们稍等一会儿再进去,站到后面就行了。”
高万年说:“咱算什么头面人物。我也不急,等一会儿再进。听说小荷现在搞得不错嘛!”
“谈不上不错。小打小闹,混口饭吃而已。”
“我原来一直舍不得让小荷走。后来看人家主意已决,怕把她的事情影响了,就只好让她走了。小荷一走,大兴可就少了一个顶梁柱啊。”
“你们那儿人才多得是嘛!”
正说着,市委办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排位次的名单跑过来,喊道:“高总,高总,到处找你呢,快进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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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万年和陆天翔握了手就进去了。后来在高万年被关起来以后,陆天翔回想起他对高万年的印象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初踌躇满志的神态,而只是清晰地记得在殡仪馆院子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这副憔悴疲惫的面容,还有这个匆促而又冰冷的握手。
陆天翔进去的时候,大厅人已站满。沉沉的哀乐声在大厅里回旋。大厅前面的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刘崇庐同志”,横幅下面悬挂着刘崇庐一米多高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是覆盖着鲜红的党旗的刘崇庐遗体。花圈贴着大厅的墙壁放了一圈。陆天翔跟着人流,进了门顺着墙边留出的人行道往后面走,身子不时擦得靠墙的花圈刷啦刷啦响。他在后边找了一个地方站了下来。
遗体告别仪式由解市长主持。省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作生平介绍。会场里很肃穆,只有前面家属站的地方不时传来隐忍着的啜泣声。那位副部长是外地口音,说话一字一句颠得很开。生平介绍照例是分三个段落,前面是简历,中间一大段是讲政绩,最后一段是评价。他说:“刘崇庐同志的一生,是勤政为民、积极奉献的一生,是勇于改革、开拓创新的一生。他的不幸逝世,使我们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好干部,使长宁人民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公仆,使我们大家失去了一位好同志。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在党中央的指引下,按照省委的工作部署,肩负起刘崇庐同志未竟的事业,忘我工作,努力奋斗,把长宁市的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全面推向前进。——刘崇庐同志安息吧!”随着生平介绍的结束,家属的啜泣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哭成了一片。
接下来是遗体告别。省里领导、市级领导一个一个隔得很远,缓慢地走到遗体前鞠躬。然后继续缓慢地绕遗体一周,再和家属握手表示安慰,之后走出大厅。领导们腿上都像灌了铅一样,走得沉重、缓慢。照这样的速度,轮到后面的人不知要到何时?陆天翔后悔站得太靠后了,在这个地方一站恐怕就得几个小时。好在省市领导的告别进行完以后,其他的人就渐渐开始简化程序了。鞠躬变得越来越敷衍,后面的人干脆就连腰也不弯了,只是一个跟着一个地从遗体前走过去,而且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沉浮》三十五(3)
黄老头是什么时候进到大厅、站在人群中的,许多人确实没有注意。中国人过红白事都是人多而乱,除了头面人物外,一般人谁也不管谁是谁。陆天翔跟大家一样,也是听到了一声哭喊才惊愕地抬起头的。
这个细节是当时在场的人过后你一句他一句才拼凑完整的。因为当时大家都低着头,确实没有人去过多地注意别人。黄老头仍然是一头白发,穿着那双发黑的白色跑步鞋。他排在遗体告别的行列中,走到能看见刘崇庐面容的地方,突然停住脚步,双手抱拳喊道:
“刘书记,刘老弟,你怎么走到老哥前面去了?”
黄老头喊完,接着就“嗨嗨嗨嗨……”地放声哭嚎起来,还真的是老泪纵横。哭嚎了几声,又突然“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时候大厅里还有一少半人,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就嗡嗡了起来。家属那边的哭声也止住了。几个工作人员这才灵醒过来似的跑了过去,拉了黄老头往外走。黄老头边往外走时仍不停地“哈哈哈哈……”直到出了门,那“哈哈哈哈……”的笑声仍然从院子传来,过了好一阵才渐渐远去。殡仪大厅过了半天才又回到原来的程序。
陆天翔跟随着人流,在这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身边走过。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想把那张脸看得仔细一点。那张脸已经变得那么小,苍白,阴冷,嘴唇依然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有点发青,而且依然往一边歪了一点。他耳边似乎响起了这个人那尖厉、阴郁的声音。他想起这个人一句话黄老头就可以丢官入监而办案人员却可以得到提拔,想起这个人大笔一挥城南那座庞然大物的雕塑一夜之间就被弃置一边,也想起年后那一段黑云压城、风雨如晦的日子,不禁仍有些不寒而栗。
“死”,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有权的和没权的,整人的和被整的,高贵者和卑贱者,富人和穷人……在死这个问题上,统统扳平了。如果真有什么上帝的话,它给这个世界的最大贡献恐怕就是发明了这个了不起的“死”!海明威那句有名的话其实一点也经不起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