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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了。雨下得那么大,其实天不太晚。不知哪一家的收音机里放着一出越剧,一个女子凄越的唱腔,象一阵风一样湿漉漉地飘过来。
这是个,下雨的夜。
你掩上门。门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我都可以透过门看到你的身影走下楼去,渐渐地成为夜色中的一部份。
这是一个夜。
这个夜里下雨。
※※※
收音机里传来噪杂的声音。太阳光象雨一样粘在玻璃窗上,从那条金色的光柱里看得到灰尘在翻动。
我站起,蹲下。这样子的练功实在枯燥无味,然而是每天的必修课。再过两个月,剧团要精简一批人,因为演戏的人越来越多,而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我不是团里的台柱,充其量只是个跑龙套的。说来也奇怪,这样子的话剧并不需要太多的形体,无非是嘴皮子利落一点,但考试,不论是干哪行,全要考形体。
站起,一踢脚,蹲下,压腿。就如此,动作周而复始,我的头上都冒出汗来。好久没演,现在我只怕只适合演大肚皮的资产阶级了。
“明天上午形体考试,下午政治考试。”党支书手里拿着几张纸,走过我们。全团只有她不是搞话剧出身,只在部队里演过几场话报剧。她手里扬着纸,说:“这次考试,省领导很重视,沈省长也要来,大家要努力准备。”
一上。一下。抬腿。总是如此。
※※※
台上,两位主角正在投入地叫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不错,追光只打在主角身上,问题是这个戏表现的是群众的力量,不能只让两位主角在台上活动。他在台上,扮演的是与主角一起被困在矿井下的工人。带矿灯的安全帽压在头上一个小时了,头都快压扃了。
然而,这就是艺术。
为了艺术,要做出很多牺牲。他不由想笑,幸好他在暗处,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容,即使注意到了那也只有十三个观众。他就象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一样,在一边的暗处里不怀好意地笑。
※※※
在这个很显得古老的舞台上,你坐在当中,抽着一支廉价的香烟。据说,这剧院要翻造了,但要恢复原样。也就是说,现在又有了大、中、小资产阶级了,根据经验,他们也该来欣赏舞台艺术了。
你伸直了腿。上面,吊幕布的钢丝也已锈了,每一次演出都是在让人牙根发酸的“吱吱”声中打开序幕的。而有一次演出一台反映社会主义新面貌的话剧时,当时间进入七六年,应该把一幅阳光灿烂的背景落下来时,不料才一半时卡住了,怎么也下来,只得让新气象在一片白色的背景前上演了,以后,自然不会有这种事了。
你把烟扔到了地上。
幕布卷在头顶,看上去很不友好。过几天,这幕布也要拆下来清洗。好多年了吧,最多不过掸一掸。你站在台上,看着从很高很小的气窗里漏进来的阳光。当幕布拉上,这几个小窗子也就遮住了。现在你站在台上,突然,你感到了如此孤独。
※※※
“团长。”你把请假条放在团长鼻子下,“下个礼拜我有事要出去。”
他看着你的请假条,说:“下星期?不好办啊,我们要赶排一个戏,每个人都要来参加。”
你说:“反正我只是跑跑龙套的,不用参加吧?”
他手里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在桌上轻轻敲着,说:“这个戏是反映主旋律的,省里有不少领导要来欣赏,他们还要来看我们彩排,如果你没什么要紧事,最好不要走。”
你收起请假条,默默地走了。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你想起了读到过的明人的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不知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两句,你现在的心情和诗句那种俊爽一点也沾不上边,你想到这两句诗只是一种奇怪的联想。
走过走廊,远远地看见女一号走过来。你忙闪在一边,她走过你时你看得到她一脸的不屑,正如前任女一号看她时的目光一样。尽管谁都知道,她每星期六都住到团长宿舍里,尽管她发不出翘舌音,只能在台上“嘶嘶”作响,但你只是个跑了十年龙套的小角色,谁都可以不屑地看你。
你有点恶意地看着她裙子下透出的花点内裤。她总是穿这样的薄裙子,也许因为在台上她总要穿着肥大的黄裤子,人们根本无法欣赏到她两条修长美丽的大腿。你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站在窗前,点燃了,也点燃了那张纸。
这是一个梦吧。你看着小纸片化成一团火。你把它扔进痰盂里,火一下灭了,纸上没燃尽的地方,字迹一下渗开了。你很忧郁地把视线转向肮脏的屋顶。
许多年了。
你发现你可以看见许多年前你与那个小女孩跑到这儿来玩时你砸的那扇玻璃门,现在已经修缮一新,但你总可以发现过去的气息。象用纸包住的茶叶,总可以透过包装纸,闻到那股清香。你不禁有点出神,不知不觉地,你感到眼里也开始湿了。
※※※
戏开始进入尾声,即到了一出戏的精华部份。你马上要以一个逃兵的形象出现在十三个观众面前。矿井即将塌方,而你要做出被塌方吓傻的样子。人有三六九等,英雄的队伍里也要有软骨头出现。这个形象是你十年舞台生涯里最光辉灿烂的一个,因为你会有一个亮相--尽管你要做出害怕的样子。你的脸会清楚地出现在这十三个……不,十二个,有一个已经退场了。十二个观众面前。这是艺术吗?这是你追求的、为之神魂颠倒的艺术吗?当然是,必须是。艺术就是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希望的,可偏偏要让人无法接受。
他咬了咬嘴唇,当主角说:“我们不能让国家财产受到损失!”时,他要站出来说:“不,我要活下去。”然后向后台跑去。跑进后台,在音响师做出塌方的声音时适时地发出一惨叫。这是命运么?或许是吧,也许,只有在一个卑微的灵魂面前才显得出英雄的高大。
※※※
雨下大了。
在雨中,一把伞如一片水面的浮萍,渐渐飘远。
你不觉得有什么痛苦,至少,她向你打过一声招呼。有什么好痛苦的?你记得你的少年时期,整个童年,直至你躺在婴儿床里,为出现在面前的世界激动不已。你突然想想到,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那么,她准会回到破旧的楼里,收起伞,然后告诉你她要结婚了吧?
你总是自以为是地自命不凡,这一点你也不得不承认。可笑的是,你的自命不凡只是毫无来由的自大成狂而已。许多年前,人们不是曾经欢呼过吗?然而欢呼声尚未散尽,泪水就流出来了。
于是你走远了。在空气中,我感觉得到你的体温在一点点随风而逝。在我的破旧的屋子里,我只象是一件你忘了的、不要了的多余的小东西。
※※※
“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我挺挺胸,说:“我要当一个解放军。”
※※※
“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垂下头,说:“还没想过。”
※※※
这一切都已经远了。现在你是在台上,在一堆人中间,当主角开始慷慨激昂地吵醒那些渐有睡意的观众时,你必须及时衬托出他的高大。
你听到了主角突然声音极响地说:“不,我们不能让国家财产受到损失!”你看见几个已经睡着了的观众一下子被吓醒了,揉着眼睛向台上看来。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正义的呐喊,只知道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意味着话剧即将结束。
应该你了。你感到有人悄悄地拉了拉你的衣角,你站了出去。
灯光照到了你身上。雪亮,仿佛这一刻台上只有你一个人。
你张开嘴,想说一句什么。
台下,这十二个观众少有地清醒,他们看着你,不,盯着你,象探宝一样等着你说出一句发人深省的深刻的话来。你的嘴张大了,然而,你说不出一个字。
“我要活下去。”身后的暗地里,有人很小声地给你提词。
灯光如雪。
在灯光下,你看着黑糊糊的台下。
你必须、一定要对他们说:“不,我要活下去。”
※※※
“如果我长大了,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不,我才不要,我要做一番大事业。”
“你敢!”
※※※
我看着台下,看着这十二个圣徒,眼里,流下了泪水。
我喃喃地说:“我要活。不管怎样,我要活下去。”
杀人之道
李小刀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桌子也晃了几晃,几欲翻倒。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由苦笑。以前,他的手纤长柔软,几个师父说他是干这一行百年不遇的天才,可如今,他的手粗糙黝黑,和一个普通的木匠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大声道:“来了。”想着,准又是补桶或是修桌子的。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桌子都是这样子的,那这顿酒钱就不稳了。
※※※
打开门,他吃了一惊。
门口,是两个荷枪的士兵。那枪是崭新的汉阳造,以前只有新军精锐才配备的。是什么人会找他?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坐在马上,看到李小刀子的模样,他皱皱眉,道:“是李小刀子么?”
这名字很久没人叫了,现在大家多半叫他李木匠。李小刀子眯起眼,道:“军爷,我就是。有什么事么?”
这副官道:“我家大帅让你去一趟。”
※※※
金大帅手下有二万人马。袁项城手下号称八金刚四天王,金大帅是四天王里的持国天。
金大帅的顶子是血盆里捞上来的,现在民国了,他还是一方之霸。他向来有儒将之称,一手一笔虎名扬天下。他躺在太师椅里,慵懒地逗弄着手里的一只八哥,看着昨天新写的那张一笔虎。看也不看畏畏缩缩的李小刀子,道:“你就是李小刀子?”
李小刀子有点胆战心惊地说:“回大帅,草民以前是有这个诨号。”
金大帅道:“前清京城四把刀,你可是头一把,今天怎么沦落成这样子?”
李小刀子道:“回大帅,草民的刀和那三把不一样,吴厨子是切菜刀,谭清轩是治印刀,邓虎侯是鱼鳞紫金刀,我这把刀,到今天是一点用也没了。”
金大帅道:“也是。要是让你再用起来,你还成么?”
李小刀子道:“大帅的美意,草民只有心领了。只是草民这几年靠做点小手艺混饭吃,恐怕是不成了。”
那副官喝道:“别给脸不要脸,大帅让你做的事,你敢不应?”
金大帅扬扬手,道:“小刘子,不要吓了他。你过来。”
李小刀子走上几步。金大帅道:“你看,我昨天写的这个虎字好么?”
这个草书的虎字写得足有五尺见方。李小刀子并不懂书法,只是道:“大帅这个字,神完气足,特别这最后一竖,写得力拔千钧,真个有猛虎下山之气。”
金大帅笑了,道:“以前在老佛爷在世时,京城里就说你们四把刀非寻常匠人,果然肚子里也有点文墨。我现在有兴,来人,备文房四宝。”
※※※
地上铺了一张足有一丈见方的大纸,那笔也足有一把扫帚长短,只是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