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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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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会堂里象办喜事一样,摆满了花。只是这个月里也没别的花,只剩些蜡梅。一向不太干净的大会堂,这回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上也刚刷过几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着蜡梅花香,很有点古怪。

    进了会堂,刘长文清清喉咙,先说了几句欢迎的话,小野田团长也上台致辞,从市里来的翻译翻过来,无非是些“看到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新农村”之类,大概那翻译也给他准备过了。

    致完辞,就开始对弈。因为时间关系,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时内结束。

    棋局开始,刘长文就有点不耐烦。他什么棋也不会,最擅长的只是打扑克里的捉乌龟。

    “怎么日本不派个扑克代表团来。”他不无遗憾地想。

    ※※※

    “八格!”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脸上,小野田麟三郎白净的左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指印。

    “你难道不是十二岁就由方圆社授段,号称江户麒麟儿的天才棋士么?居然会输给一个美国人,而且一输就是两局!何况这美国人还是支那人教出来的!大日本棋士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笔直,嘴里只是道:“是!”脸上的掌印此时越来越红,倒象一只手掌爬满了他的脸。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里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抬起头,道:“你不是还有个师兄在师部么?他现在还在不在上海?”

    小野田麟三郎弯弯腰,道:“濑越师兄刚才便在这里。”

    “来过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他,似乎也听出他话中的含意。

    “濑越师兄在我昨天输到第一局后,他就来了。我们昨夜打了遍那个美国人的谱,濑越师兄打完后,就叹息说,如果小岸师兄在世,大概还能和这美国人争一日之短长。”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凉气:“濑越先生真这么说?”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象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样,吸着凉气道,“濑越师兄说,便是小岸师弟在世,这些年不断长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小野田麟三郎的话停住了,因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掌打在他脸上。这一次是反手打的,虽然没有前一掌那么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边脸上又红了一块。

    “即使你们棋力现在比不上他,但两个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比他差,为什么不帮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有点委屈地道:“刚才,濑越师兄一直站在他身后。”

    “站身后又有什么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两步。他的高统皮靴在地上简直如同铁柱,铺着的青砖也差点被他踩碎。

    “可是,我会读唇语。”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会唇语?”

    小野田麟三郎点了点头,道:“刚才这一局,其实是我和濑越师兄两人在和他下。可是,唉,要是小岸师弟还在,大概可以挡住他。”

    高川秀夫大佐这次倒没有动手教训小野田,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小岸君当初在《时新报》主办的胜拔战中连胜三十二局,那时我便打过他的谱,确已有秀哉名人的影子了。”

    小野田麟三郎看了看高川秀夫大佐,没说什么话。高川秀夫大佐也是个棋道好手,据说他的棋力已能与专业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后被分到高川队中,还曾庆幸遇到一个知弈的长官,可是万没想到,能下得一手细腻的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与高川秀夫大佐对弈时倒不必担心他会因输棋而恼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来,道:“明日准备让谁来帮你?”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来我想请濑越师兄出面,但濑越师兄刚才和我说过,以他的棋力,绝挡不住这人的。”

    “还有谁比濑越先生棋力更高?”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说“大佐棋力已在濑越师兄之上”之类的话,想想还是不说了。高川秀夫大佐虽然暴戾,却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个便要上了。他棋力虽强,较之自己还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说和濑越师兄相比。

    他想来想去,还是道:“现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强。”

    “是谁能比濑越先生更强?”

    小野田麟三郎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惊,道:“你是说他?”

    “濑越师兄说过,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达入神之境,便是不败名人,也不外如是。”

    “混帐!”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将一个支那人与秀哉名人相提并论。”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里却想着:“此人棋力,实已可方驾秀哉名人。”心知说出这话来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虽然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说。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强,也是特高课送来的要犯,他再不肯说便要枪决,绝不能让他去下棋。想想,还有什么人?”

    小野田麟三郎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高川秀夫大佐又绕着小野田麟三郎踱了两圈,才停下来道:“你与这人下过棋么?”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兴奋起来,道:“我刚来上海时,濑越师兄便带我去与他下过一局。这人的棋力,已可说是神乎其技。”

    “真有这等强么?”

    “的确。幻庵曾说,清国棋圣黄龙士棋力可达十三段,若按此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的确。高川大佐的身体也有点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次,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万钧的攻势,让身经百战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对弈,枰中的白子几乎都带有血腥味。

    他低下头。忽然,他喝道:“绪方,把星历带上。”

    绪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务兵。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里?”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小野田麟三郎道:“这个……恐怕他不会肯再与大佐下棋了。”

    高川秀夫大佐露齿一笑:“他会的。”

    棋局已近尾声。小野田团长甚至不用点目,就知道自己起码赢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国规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对手还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后劫。

    就算打赢这个劫,也不过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团长有点想笑,几乎要提醒这个对手,只是,恐怕他也不懂。

    这个对手只是个农民,一张粗糙的脸上还保留着质朴,约略和北海道那儿的人有些象。他想着,一个农民有这等棋力,也实在难能可贵。

    只是,出过杨季轩的这块土地,恐怕也已失去了灵气了。自己来这里看看,是为了找回许多年前失去的骄傲,还是忏悔?

    小野田团长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忏悔。对于支那人,永远都不用忏悔。那些支那人自己就已经忘了几十年前的战争了,现在来的,只是他们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邻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们首先就已经拜伏下去了。

    那个农民终于抬起头,说了句什么话。不用翻译,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认输。他有点想笑。

    国家围棋队里还有一些大概将来能与自己抗衡的人,而这里,如果出现一个能胜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迹了。

    他正想着,忽然听得第六台的岛田作三段颓然道:“我输了!”

    绪方行孝捧着一个用结城绸包着的小包,跟在高川秀夫大佐身后。小野田麟三郎则跟在他身后钻出车来,走得有点勉强。

    这是高川大队的临时监狱,原先是深井公司在闸北的仓库,战事一起,被高川大队改装成了监狱。这仓库全是用巨石垒成,几近坚不可摧,十九路军曾经在这里驻扎过一队人马,抵抗了三天,让包围仓库的皇军一直攻不进去。直到动用毒气弹,才让十九路军的这一小队尽数歼灭。

    在仓库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出的凄惨的叫声。因为有厚厚的墙壁阻挡,声音显得很闷。听到这些声音,小野田麟三郎的头一阵晕眩。

    他还记得攻入这仓库时看到的里面那十几具痛苦不堪的尸首。在淡黄色的毒气侵袭下,支那兵都象煮熟的虾一样蜷起身子,可是,每一具尸体上,那些眼睛仍然都睁着,手指也仍然扣在扳机上,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向这些攻入仓库的皇军开枪。

    那些充满仇恨的眼神,让小野田麟三郎做了好几天的恶梦。

    也许是那些眼神实在太过可怕,以至于攻入仓库的皇军士兵几乎以为自己是中了支那兵的诈败计,高川秀夫大佐只得下令,让每个士兵在那些支那兵的尸体上扎一刀,让自己这些士兵明白,支那兵已经是死人了。

    刺刀刺入发硬的尸体时那种让人心悸的恐惧感仍然萦绕在小野田麟三郎的心头。

    尽管上海还不时出现暗杀团,有名的上海杀手党时常刺杀落单的皇军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队刚驻防在闸北时,为了防患于未然,已将附近的支那人全部驱逐,偶尔有支那人误入,也马上被拖到这个临时监狱来拷问,然后,不论是不是真正的杀手,被拷问后都被送去靶场当成活靶,给那些入伍还不是很久的皇军练胆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队的营房附近,应该是很安全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那些虫豸一样下贱,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支那人。他也知道,就算号称“不动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里,也仍然有着对支那人的畏惧,以至于每捉到一个可疑的支那人,他都下令务必要将这支那人折磨到见到皇军便要屈膝下跪。

    ※※※

    看到高川大佐走进门时,正在用皮鞭抽着一个被吊在半空中的支那人的本田龙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这里,有十几个支那人被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绑着,有的正被抽打,有的正被烧红的烙铁烫,还有个皇军正用木板拍打一个支那人插在十指缝里的竹签。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臭和辣椒水的味道,混杂着那些还有些力气的支那人的叫喊。

    无间地狱啊。小野田麟三郎几乎有些作呕。可是,他知道,作为一个皇军,是不应该对下贱的支那人有半分同情心的。他在脑中努力回想着本因坊丈和与赤星因彻的“吐血之局”,努力想着每一招每一式,好象这样,多少有点对眼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支那人。这里的支那人大多是一个模样,身体瘦弱,身上疮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声,道:“本田少佐,杨还在么?”

    所谓的“还在”,是“还活着吗”的同义词。进入这个监狱的支那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本田龙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说着,本田龙男的视线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这时才看到了在那里的一个铁笼。

    那个铁笼子大约有五坪大,里面有一张小桌子。边上,一张草席摊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觉的地方。这中国人穿着一身很整洁的长衫,正坐在桌前写字。他的左手掖住右手衣袖,以防垂下来沾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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