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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棋负十九子,那已不是一个档次的弈者了,怪不得红梅面色如此惨白。他原本只道自己弈术纵不及黄龙士,亦当有一争,下完一局,方知相去如此之远。
这一局棋,一下子输掉了两千六百两。白松拿来的五千两银票,竟然一下输掉一半多,若青竹还输那么多,那白松便不必下了。
黄龙士收好了棋,笑道:“承让。”
这一局棋他并没花太多心思,这红梅棋力虽不差,却较徐远还差得两三路。此时徐远让二子亦下不过黄龙士,红梅不过执了先手,自然更不能与黄龙士相提并论。
红梅站起身,颓然道:“师兄,我愧对恩师。”
白松一笑,道:“弈理亦窥天道。红梅,你这一局虽败,但得与黄先生手谈,对你的禅定功夫,定大有进益,何愧之有?”
这时,小六子在门外道:“徐爷,可要用饭了?”
此时日已过午,与红梅这一局棋下得甚是快,也花了一个时辰。徐星友早命下人,若有人对弈,则无急事不得喧哗,小六子到这时才得空来禀报。
徐远看了看黄龙士,道:“龙师,可要用点心?”吴人多有称午饭为“点心”,钱塘虽无此俗语,黄龙士却是江苏泰县人,向是这等说法,徐星友听得惯了,便也这般说。
黄龙士道:“也好。”
徐星友转过身道:“三位大师可要用些?”
白松道:“不必了,多谢徐先生美意,我等带得干粮,只叨扰一壶白水便成。”
※※※
用过午食,徐星友陪黄龙士出来,白松三人已在厅堂等候。见黄龙士进来,白松道:“黄先生,不歇息一会么?”
黄龙士道:“不必了。”他收好棋,又将黑子放在自己一边,道:“是哪位大师来指教了?”
若两人棋逢对手,自是分先而弈。但黄龙士第二局仍是让先,青竹虽觉有点不快,却也不得不服。他心知若让黄龙士先行,白松所授机宜定也无用,只得借先行之利,希望能有转机。他坐了下来,道:“黄先生,请了。”
这一局与红梅那一局完全不同,一开局,黑白子便在枰中攻伐杀戮,如同两支大军,甫一接战便作殊死斗,几乎没有平静之时,每一刻都会挑起战火。两人都是落子如飞,似都连想也不想。徐星友在一边看得气都透不过来。
这等快棋与平常下棋时有些不同,每一子几乎是对手的棋子一落盘面便要立刻想出应法。若一招不慎,恐怕再无扳回的余地了。本来也不曾说要下快棋,但青竹下得如些快法,黄龙士自不能落于人后。
至一百十三手时,徐星友吁了一口气。
白子已呈败象。
两军相遇勇者胜。青竹的棋力较红梅高出一筹,他这般乱战,一心要将棋局搅乱,黄龙士却如织女穿梭,经纬分明,青竹的每一记重手都被黄龙士举重若轻地化解。徐星友看了看立在一边的白松,白松此时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毫不在意,握着一串念珠的左手骨节处却有些发白。
一百二十七手,青竹的脸如噀血,手中拿了一个白子,半晌落不下去。平上两处,白棋都已被黄龙士攻击,黑子已有铁壁合围之势,青竹想了半日,还是想不出哪里才是两全之地。他的手悬在棋盘上不动,心里却游移不定。开始时的以快对快,此时哪里还做得到。他双目圆睁,头上汗水直冒,似乎也要吐出血来。黄龙士却是神定气闲,面色越发如常。
白松在一边道:“青竹,胜败一例,何必执着。”
青竹的脸本已如血染一般,一闻白松此言,只觉周身一下松弛下来,脸色立时回复如常,淡淡一笑道:“谢师兄指教。”
他一言方落,将棋子放在棋盘上,道:“黄先生棋艺,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黄龙士微微一笑,道:“竹大师客气了。”
枰上又开始厮杀,他面色如常,心底却如翻江倒海,哪里静得下来,只觉胸口越来越闷。青竹的棋力竟然出乎意料地强悍,盘面已是落后许多,但白子每一子仍是寸土不让,每一招都杀机四伏,黄龙士亦不得不小心应付。
最后一个单官收却,青竹自中盘后一直平静如常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血红,站起身来道:“黄先生,青竹输了三子。”
白松一言,虽解去他对弈时的躁气,但青竹终不能臻无滞于心的境界。一局终了,终是一脸沮色。
黄龙士暗暗吐了口气,道:“松大师可要来指教?”
白松此时面色凝重,却只看着窗外。窗外已是暮色将临,这局棋虽下得快,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他坐了下来,看着黄龙士,半晌才道:“黄先生,此时无禅僧白松,与黄先生对弈的,乃是高丽朴在炫。”
黄龙士一时不知他究竟是何事,白松道:“请黄先生猜先。”
此时他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股高僧之相,隐隐竟似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
这三个和尚到底是什么来意?
黄龙士暗自有点诧异,猛地,心底不由一惊。
白松对青竹说是不必执着胜负,但他哪里又无意胜负?他的话意,分明是不择手段亦要赢下这一局,但又不愿执先行之利,定要猜先。
周懒予在武林与十七高手会斗时,乃是一日一局,共下了十七日。当时周赖予亦在盛年,但这十七局棋后,亦病了一场。今日黄龙士已下了三局棋,白松仍要对弈,兵法上是击其惰归,却有失出家人的身份,所以才以俗家姓名出战吧。
白松带来的五千两已只剩了一千四百两。若输了七子以上,那这赌彩便不够了,但他却似毫不在意。
看着他的样子,黄龙士却也不由有点狐疑。这高丽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
白松猜到了白子。他将白子轻轻地放在了天元位上。
徐星友大惊失色。弈理有谓“金角银边草包肚”,第一手放在天元,等如无用。说书先生说虬髯客与秦王对弈,李世民第一子置于天元,虬髯客甘拜下风,那是小说家言,真正弈人哪有走这步棋的?他看了看一边的红梅青竹,他二人却也动容。
黄龙士道:“这是春海流天元战法!你是东瀛一派?”
白松道:“黄先生博学。然春海的天元战法却不曾完备,在下所学,乃是高丽天极道。”
天极道?黄龙士不禁皱了皱眉。许多年前,那个大言不惭的高丽少年正是自称高丽天极道。他想了想,道:“大师认得高丽朴展龙么?”
白松道:“黄先生,此时没有白松,乃是高丽朴在炫,朴展龙正是家兄。家兄当年败在你手上,自认有辱天极道,回去后将与你那一局棋打了不知多少遍,终找不了一丝破绽,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传我天极道战法,道当年这天极道尚未完备,未能求黄先生印证,实是终生憾事。”
黄龙士看着他,道:“原来,朴先生是想来复仇的?”
白松道:“岂敢。弈道如天道,贫僧已遁入空门,只求向黄先生印证,以圆家兄遗愿。”他刚一直自称“在下”,此时却突然又自称是“贫僧”了。
黄龙士看着枰上。天元的位置上,那颗白子忽然灿如星斗。他叹道:“世间人,总是堪不破。大师也是如此啊,弈道果然有碍禅理。”
他食中二指夹着一枚棋子,在上位的座子边,也挂了一个角。
这一局棋下得极慢,两人每一步都三思而后行。十几步棋后,屋里已上了灯。
黄龙士与白松二人面色凝重。此时黄龙士全然没有刚才与红梅与青竹下棋时的神定气闲了,每一步都如临大敌。棋盘上,天元那一枚孤子独坐正中,似君临天下,带动满盘白子,黑子却也如铜墙铁壁,步步为营。
此时,白松已陷入了长考。枰上,棋子尚稀,却已有两军对垒,一触即发之势。徐星友看了一阵,却觉处处都是玄机,这一片棋似已安定无虞,看那一片却又似威胁到这一片棋。这片棋待补一手,却已牵涉到另一块棋。棋盘上原也只得三百六十一个位,此时看来,却有似苍天瀚海,直如无穷无尽。
徐星友看得一阵头晕,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不适,心知以自己功底尚不够看这一局棋,扭头看看红梅和青竹,二人脸上已满是惊愕,红梅更是眼睛发直,似中邪一般。他向二人打了个手势,三人轻轻走出厅堂,徐星友掩上门,只剩得黄龙士和白松在堂内。
一关上门,徐星友道:“梅大师,竹大师,令师兄棋力竟然已至如此境界?真个未曾料想。”
红梅脸一红,道:“徐先生取笑了。”徐星友这话大赞白松棋力,却似在品评梅竹二人棋力不高一般。
青竹叹道:“我本以为自己棋力已接近师兄,刚才看来,竟如萤火之视日月。天下,说不定只得黄先生一人能与师兄相对了。”
徐星友奇道:“你们棋艺与他不是一门么?”
青竹道:“我们皆是李正治先生门下,不过松师兄另有家学,他朴氏有三代是吾国棋待诏。李先生号称当今天下第一人,松师兄被称作有出蓝之势。”
天下第一人?徐星友也不禁想笑,心底却也隐隐起了豪气。
谁都自称天下第一人,真正的第一人是要在棋枰上见真章的。弈道,真个有如兵法,成王败寇,胜者便什么都有,负者便什么也没有了。
黄龙士会赢么?徐星友想着。可是,他忽然惊愕地发现,自己心底还隐隐地有一个念头,想到了太史公《史记》上的一段话:“吾可取而代之。”
自己也不年轻了,居然还如此争强好胜么?想着,可是那种豪情已如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固然只是一闪,却已有了席卷天下之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厅中忽然传来白松的笑声。青竹一喜,道:“师兄赢了!”
黄龙士输了?徐星友正自叹息,红梅却道:“不然,此声乃是悟道之笑,已无杀伐之气,松师兄多半输了。”
这时,却听得白松大笑道:“得窥天道,今生已无憾矣。黄先生,贫僧告辞了。”
门开了,白松推门而出,道:“走吧。徐先生,多谢款待。”
说罢,扬长而去。青竹红梅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莫名奇妙地跟着他走了。徐星友冲进厅内,却见黄龙士坐在枰前,神情委顿,似是大病了一场,眼中却有喜色。
徐星友道:“龙师,战绩如何?”
黄龙士拈着一粒棋子在手上拨动,那棋子象粘在他指尖一般在五指中游走,竟似活物。
他喃喃道:“天道!天道!”
长叹一声,抹去了枰中棋子,道:“胜又如何,于道一无所悟,终未脱匠气啊。”
此时,黄龙士忽然身子一歪,口中呕出一口血来。
※※※
老六在卧房门口对正坐在床上看书的徐远道:“老爷,有客来了。”
徐远放下了《兼山堂弈谱》,道:“谁?”
老六道:“是顾大爷家里来的人吧,送了些同仁堂的养气补血膏来。”
顾呈祥席上的两局棋,把徐远下得吐血而归,顾呈祥也有点过意不去吧。徐远在床上坐起,道:“请他稍候,待我写封回书交他带回去。”
老六道:“可他说要见你。”
徐远微有不快,却也并不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