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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春天的水真的不一样啊,阿辰,你看!”
她兴奋地指着河水。但他实在看不出河水有什么不同,都是H2O,和夏天、秋天、冬天的水没什么不同,除了温度和杂质。但他不想说这些,只是点点头,道:“真美。”
“是啊。”她没有省悟到这是她说过的话,眼睛里仍然满溢着喜悦,“多美的水,温柔得就象眼波,那么缓缓地流过去。阿辰,我好象有点明白那第一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喜悦似乎也会感染,他感到自己也渐渐进入了喜悦模式——不,更确切地说,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了。他低声道:“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着,但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原来这就叫爱情……”
他的中央处理器里又象爆发出一个白色的炽热火球,这使得他浑身都开始发热。原来这就叫爱情……就叫爱情么?他突然间发现,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正可以用这个语言常数来命名。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只是感到无比的喜悦又感到无比痛苦,再加上无比哀伤的感觉。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在他的内存最隐密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存进去的这几句话开始流淌出来。缓缓的,象一江春水……
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说着:“怪不得要刻在石头上,‘爱情’这种感情的确是非常奇怪的,最难忘记又最容易忘记。也许,刻在石头上,也不能保留到永远吧,阿辰,你说是么?”
他没有回答,脑海中仍然流淌着那些话。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臂的桥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她慌了手脚,伸手还去按了按他的额头。但电子人是没有体温的,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只是这样的触觉也让他回过神来,他微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电子人不应该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感觉,难道染上了病毒?他只是道:“没什么,我不会生你这样的病。”
她拍了拍心口,道:“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生病呢。”
他看了看河水。河水里映着街灯,长长的,象是无穷无尽。他道:“你今晚还有事么?”
“怎么了?”
“能陪我去看电影么?”
这个要求让她很吃惊,她睁大了眼看着他,当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建议被否决了的时候,她忽然说:“好的。”
电影很不好看,完全不象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毕竟,电影都是给生物人看的,电子人从来不会去看电影,他对电影上表演的这一切毫无感觉。电影散场后,他们并排着走了出来。她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和别人一起看电影。”
“我更没有想到。”他站住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这条街当电影散场后就变得很冷清。“明天还会来么?”
她咬了咬嘴唇。雪白而细碎的牙齿,咬在鲜红的嘴唇上。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他:“明天我要出差,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了。那个考古队又有新发现,他们发现了一个圆球形建筑物,有可能与当时人们的信仰有关。”
仅仅两百多年,就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但他也知道,如果全部是电子人的话,甚至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把一切记忆都抹去。象那些染上了病毒的同事,去医院做个内存清洗,回来时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好吧。”他说着,又有一种新的感情涌上心头。茫然的,空洞的,不知道是什么。爱情总是苦涩的,原来就是这样……在游戏中,他还应该买一束花送给她,然后站在一株开满白花的树下,花瓣纷纷落下,如一场雨。在满天花瓣中,她会问他:“你真的爱我么?”他给她一个回答。然而这一切都不太一样,她已经走了,他却仍然呆呆地站着,周围仍然有稀疏细密的雨丝。
没有花……不对,仍然有的,在一边的一株大树上,开着几朵稀疏的花朵,最低的一朵离地二点三三米,正好在他的跳跃限高之内。虽然摘花不在他的程序范围内,可他还是大声道:“小念,等等!”
她转过身。在细雨中,她的身影象一段冗余代码形成的多余虚像,可又是那么美。他笑着,招招手道:“等等我!”
他跳了起来。虽然生物人中有个别的人跳跃能力超过一般电子人,但电子人的平均跳跃能力却比生物人要高许多。随着一跃而起,他的身体直直上升,头部已经冲出了茂密的树叶间,手指灵巧地摘下了一朵花。雪白的大花,正散发出许多芳香微粒,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想去计算这些微粒的密度了,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花茎,递到她跟前:“小念,送给你。”
现在和游戏基本上都一样了。她接过花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谢谢你,阿辰。”
他笑着。可是和游戏有点不一样,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如果这就是爱情,你真的爱我么?”
这本来应该是游戏中那个阴性人的台词,可现在却由他说出来了。她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他的话又站住了,回过头,微笑着说:“也许吧。”她突然抿着嘴,笑了笑道:“你好象也玩过那个叫《真情告白》的游戏,是么?”
他没有否认:“是。”他抬起头,道:“那个游戏是你编的吧?”
“是啊,真没想到电子人也会玩那个游戏。”她笑了,“你还想说什么?大概是想说我不应该把查到的常数公开出去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这话本来应该是他说的,可是她却先说出了口,而且她也没有否认,这让他觉得她和自己所理解的生物人有点不一样。他嚅嚅地道:“是。”
“可是不准公开的禁令仅仅是针对语言文字规范司的,对我并没有约束。”
她狡黠地笑了笑。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所说的那个偷跑进电影院里的小孩子的伎俩么?语言文字规范司不得公开这些秘密数据库,却有查询的权力。而历史档案部本来没有接触秘密数据库的权力,自然也不会有不得公开的禁令。他顿时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爱情’这个常数的意义了,是吧?”
她的双眉一扬,吃惊地道:“你知道了?有时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电子人了。”
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指责。他礼貌地笑了笑:“电子人和生物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她怔了怔,马上答道:“生物人总会保留一些生物的特性,而电子人是根据程序行事的。”
“哪些特性?”
她笑了:“就是你查到的那种‘感情’。感情是没有理由的,也是生物人特有的……”见他要反驳的样子,她微笑着,又道:“就象你,有时也有惊愕和喜悦的表情,可是这些是如何产生的?只不过是你的中央处理器根据得到的信息而做出的正确反应而已。你会笑,可是你并不知道笑究竟是什么。同样,你不会怒,也不会哀,那只是程序并不需要电子人产生这样的反应,所以你也就不会了。”
他呆呆地站着。不,我会感到悲哀的,就是现在。可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的话她也不会信。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在蒙昧时期末期,战争结束的时候,当时的政府官员还都是些生物人。他们觉得,战争这种错误会发生,就是因为生物人具有种种喜怒哀乐的感情,因此决定把政府机关全部交给没有感情的电子人来处理。”
暮色渐渐浓了,街灯在依次亮起来。雨丝中,灯光映出一片黄晕。
“也许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也迎来这数百年的开明时期。社会踏上了稳步发展的正轨,不再有战争,连悲哀、愤怒也没有了,一切都平静得象一潭水,一潭死水。”她平静地说着,眼中却带着茫然。“可是,抹去了感情的人,难道还算是个人么?”
他的惊愕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外表恬静的阴性生物人的脑海中,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思想。他反驳道:“可是,社会在稳定地发展……”
“是发展么?”她打断了他的话,“两百多年的开明时期,有什么进步了?一切都象模具中出来的一样,生物人从生物人制造厂里出来,电子人从电子人制造厂里出来,今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一切。一切都象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错误,也没有意外。这样的美好世界,大概只属于电子人的,却不是我的。”
她大声说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没再反驳。他属于庚辰系列,可是从各方面来说,与上一代六十年前的庚辰系列也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制作精度。他只是轻声道:“对不起。”
她抹去了泪水,微笑着道:“阿辰,也许你有点不同,那也仅仅是你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程序而已。你问我会不会爱你,那是不可能的,你仅仅是一个庚辰系列的电子人,对于你来说,爱情只是一个看到过的互联网上的游戏而已,只能按部就班地依照流程进行下去,别的就不能理解了。”
再次有感觉能力的时候,时间大约过去了三十多分钟。但是他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许是他的时钟发生了紊乱。地上,那枝花静静地躺着,沾上了一些泥污,细雨还在下着,把他的头发都打湿了,不过这些高分子化合物并不吸水,雨水已经流得他满脸都是。悲伤流泪。这两个常数时常连在一起,可是他悲伤的时候却不会流泪的。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过来。
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叫刘念的阴性人,在他的生活中也成为了过去。可是,她不会象那个叫《真情告白》的游戏中那个阴性人一样,只要他进入程序就会出现。
从车窗里看出去,那座桥越来越小,路上的灯火也成了一条线。小念,你也错了。他想着。
我也会悲伤。
※※※
“阿辰,医院的车来了,你去吧。”科长拍了拍他的肩,声音突然低了一些,“放心,我可以给你报工伤,清洗费报销百分之八十。”
他呆住了。震惊,恐惧,疑惑。这些消极的感情现在都已经达到了第一级,他大声道:“不要!”当他看到科长第三级的惊愕表情时,马上知道自己把声音调得太响了。他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到正常范围内,努力做出一个笑容,道:“科长,没关系,我挺好。”
“还是去看看,”科长说道,“你是公务员,一旦真的染上病毒,那可不是件小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染上了病毒,就象一台精密的仪器上某个零件发生了故障,有可能给紧凑的政府造成严重后果。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忘记那一天,那夜雨,那一江春水,还有那种名为“爱情”的感情。
如果现在辞职,也许可以不必接受内存清洗了……这个念头只是极快地闪了一下,就被中央处理器作为错误决定否决了。的确,从那天起到现在自己都有点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