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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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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口腔。这种辣椒很辣,辣得象无数根细针,舌尖也感到一丝微微的疼痛。看着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小口小口吃粥的女儿,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今天给你的作业呢?我看看。”

    高中的课程女儿已经学完了,在学校里除了最高指示以外也学不到什么,而她这样的出身,自然也不可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幸好他自己就是大学教师,完全可以负责起女儿的教育。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给女儿留下了一篇英语作文和几道物理题,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做完了。

    “作文只写了一半,题目还没做。”

    他的心抽紧了。如果刚才还是隐约的怀疑,现在他却已经可以确认。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挟了一大筷咸菜。又咸又辣的咸菜,让他的嘴里象燃烧起来。

    吃完了粥,女儿把碗筷收起来出去洗的时候,他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纸箱。

    那是用一台德国产的晶体管收音机改装的,也是这几年来的心血。还在学校时,他就在研究量化分析脑波的途径,也已经做出了一台样品,只是被定性后反动权威后,那台样品就成了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被砸成了碎片。下放以后有了闲,他也还保留着一些主要的零部件,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台样品,并且做了一些改进。

    女儿在井台边洗好碗回来,刚好看到他把这台机器端到桌上,身体不为人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璐璐,过来。”

    女儿转过头,象是避开他的视线:“爸爸,我今天不舒服。”

    “过来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今天再做一次实验。”

    女儿把碗放在了那个旧碗橱里,坐到了桌前,浑身却已经掩饰不住地颤抖。

    “你已经学过,人的大脑和信号发生器非常类似,而神经就象电线,如果有一台足够强大的计算机,完全可能把一个人转变为一具电路模型。”他淡淡地说着,心中又感到一丝痛苦。这些话是他在上课时的开场白,也是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之一。

    “只是自从四十年代发明计算机以来,还没能发展到这样强大的计算机出现。”女儿小声地接了下去。

    “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自从莱布尼兹提出计算机的概念,一些仅仅数十年前还被等同于中世纪炼金术士的设想都变成了现实,大规模超高速计算机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他有些心痛。五十年代末以前他的想法还能与最新的科学成就同步,然而到了七十年代,他所能了解的依然停留在当初的地步。这十几年来,科学到底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他却已如局外人一般茫然了。他取出一副用耳机改装的探头,贴在了自己左右太阳穴上,“这些都是题外话,还是回到正题吧。脑电波的测量一直停留在定性的阶段,其中奥地利的佛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如果能够定量检测,找出编码特征,就完全可以把脑电波完原为直观信息……”

    “也就是佛罗伊德医生心理分析理论的物理化。”女儿接过了他的话头。以前,这段话的听众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只是,现在那些学生的脑子里已经被别的占据了,如果完原来直观信息,大概只剩下血和火。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你都能背下来了。”

    “爸爸,你说过很多遍了。”女儿仍然象一个陌生人一样说着,“这些都是你的罪状。”

    他突然想到,在这个小镇的方言中,父亲的称呼是“爷爷”,而祖父却成了“爹爹”。很有趣的风俗,他想着,努力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璐璐,你今天用过这台机器了吧。”

    女儿的眼神中有点慌乱,她低声道:“没有。”但声音里,却是如此的不确定。

    “好吧。虽然不能很直观,但我可以大致判别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看着女儿,手按在了开关上。“璐璐,你真的不肯对爸爸说真话么?”

    五

    要下雨了。他想着。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夏天这个季节,雨总是不期而至。

    “阿忠,回去吧,不要去了,要下雨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忠,几乎在哀求。

    地震的消息总是不断。自从唐山发生了大地震,那一年似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所有地方都余震不息。好几次广播里发出警告,人们扶老携手前进幼地跑到空地上去,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候着地震到来的消息。许多年以后,即使他忘记了太多,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情景。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背着细软挤在一片刚割过早稻的田里,稻茬子让脚底也感到刺痛。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就算是这样地震消息来了的日子,他也不能在深夜里出来的。

    “怕什么,这儿和那儿还不是一样。”阿忠回头笑了笑,“你叫我出来,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仍然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要下雨。白天,就是这儿,跷脚队长的半个身体被卷进了飞速行驶的车轮下面,这个消息和地震的消息夹杂在一起,马上不胫而走,更让人惊慌。

    以后的事呢?第二天他就随母亲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无论怎样回忆,他总记不起来这个地震消息传来的夜晚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象大病一场,浑身冷汗淋漓,脑海中空空一片。

    整整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两个孩子离开了逃难的人群,沿着铁路向前走。因为要下雨,没有星也没有月亮,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回忆也象沉浸在一片浓雾之中。

    忘了就忘了吧。他苦笑着。中外都有投胎时会忘掉前生的传说,在中国是孟婆汤,国外却是一条河,叫忘川。喝过忘川的水,什么都忘了,忘记了过去的忧伤和欢乐,便重新投入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茫然地。二十九年前,自己也许正象投胎一样,忘记了一切,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沿着铁路向前走去。别的都在变化,但铁轨除了枕木从木头变成了钢筋水泥的,什么都和以前一样。走了一程,他站住了,从怀里摸出那包抽出一半的烟。

    该回去了吧。这儿,就该是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跷脚队长死去的地方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回到小旅馆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再趁这班只停靠五分钟的列车回家,把这个曾经的故乡永远埋葬在记忆中。忘记是最好的朋友。这是谁写的诗?闻一多么?余光中译过的一个美国女诗人的诗也有这样的话,忘记她,象忘掉一朵花……

    一团微弱的火光忽然跳动在前面的铁轨上。这让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瞬间非常难受,空落落的,象什么都没有。是鬼魂出现了,象慕容垂的鬼魂出现在唐太宗面前,用阴郁的声音吟道:“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么?

    他闻到了一股香烛的味道,马上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好笑。前面有三个人影聚在铁轨边上,地上插着几支香,刚才那朵微弱的火光多半是火柴点燃了香。现在虽然不是清明,但那三个人明显是在祭拜。也许,他们也有亲属因为车祸死在这儿,因此在忌日上根香。

    忌日?他马上想到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二十九年前,那个姓陈的跷脚队长不正是死在今天的么?难道,这三个人就是那跷脚队长的亲属?他一阵激动,回到故乡来追寻自己的记忆,一直都茫然不得头绪,没想到却会这么巧。

    他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三个人是二男一女,其中一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双手合什,向着那三支插在铁轨边的香拜着。听到有人过来,那几个人都转过头。

    也许,太冒昧了吧,说不定他们会把自己当成坏人。毕竟,天已经晚了,还在铁路边走的人实在有点可疑,何况他还斜咬着香烟。在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慢慢地说:“对不起,我是过路的。请问,你们在祭祖么?”

    那个女子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年纪不太轻的女子居然清秀得出乎意料,如果在二三十年前,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是啊。”她轻声说着,“是他的外公。”

    如果跷脚队长有个女儿的话,今年可能也有四十多岁了吧。他想着,却不知该怎么问,嚅嚅地道:“请问,真对不起,你们姓陈么?”

    “陈?”那女子反问了一句。他连忙道:“是这样的,我记得二十九年前,有个姓陈的人出了车祸,就死在这段铁路上的。”

    “我们不姓陈。”那女子的声音沉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很冷漠。他有些尴尬,道:“对不起,随便问问。”

    看来,的确是自己的幻想了。他感到好笑,如果幻想出一个玩伴来,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居然幻想出一个死人,大概这也说明自己从小就有些精神错乱。他点了点头,道:“对不起了,你们忙,我走了。”

    他转过身,刚想走,那个男人忽然叫了起来:“阿忠!”

    这声音让他一下子怔住了。象一根钉子从天而降,从他头顶心打入,把他一下钉在了地上,他再迈不开步子。他慢慢转过身,回过头去。

    “你是阿忠!我记起来了!”那个男人已经向他走来。这个男人年纪与他相仿,只是因为生活的劳苦,看上去比他要苍老一些。

    “阿忠,你忘了么?我是新明啊。”

    男人热情地拉住他的手,重重地摇了摇。和记忆中不一样,眼前的这个新明孔武有力,完全是个做惯体力的人。他看着这个男人,猛然间,鼻子感到一阵酸酸的。

    这不会是自己的幻想,的确有这个人!他也拉着新明的手,大声道:“新明,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哈哈。”新明又晃了晃他的手,粗大的手,力量已经比他大了许多,完全没有当初那个胆怯少年的影子了。看着新明,他微笑着,轻声道:“好久没见了吧。”

    “三十年了,哈。”新明爽朗地说着,“来,过来,这是我老婆。璐璐,你看,阿忠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你都忘了,还说根本没这个人。”

    “璐璐”这个名字象魔咒一样,让他目瞪口呆。记忆象一条倒流的大河,转瞬间奔涌出潮,不可阻挡。三十年前的那个白色裙子的少女,就是眼前这个中年妇人了么?的确。他们都已经四十多了,她也有那么大年纪了吧。

    “你是彭璐吧?”

    她还没说什么,新明已经笑着抢过话头,道:“是啊。璐璐,你看,阿忠还记得你的。”

    她只是微笑着,但他感到了在她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

    “阿忠,这些年你都在外面?今天怎么回来了?走,去我家吧,聊聊去,那么多年没见了。”

    新明拉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小男孩茫然地看着他,新明在那小孩头上打了一下,道:“快叫阿忠叔叔。”

    “阿忠叔叔。”那孩子不太愿意地叫着。

    新明的家就是铁路不远的一套公寓楼里。大概分到手也没多少年,装修得相当漂亮,新明这些年过得大概很是舒服。到了家里,新明端出酒来,又从冰箱里拿出半只烧鸡,硬拉着他对酌,感慨万千地说着,几乎所有话头都是他在说,自己竟然抢不过多少话来。可是说到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时,新明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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