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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那是梵蒂岗,不在美国。我在心里暗自骂着。不知为什么,我只是想取笑他,可在内心里却恨他不起来。两只手把我按得更低,可是,猴子那种尖声尖气的腔调,就象一根针一样直扎进耳朵里。
我微微笑着,脸上,有什么湿润温暖的液体流动,但那是血,不是泪。
※※※
我成了逍遥派。
※※※
“不要跑!”
“他往那边去了,堵住他!”
“抓住了!”
外面一阵阵的叫喊,当中夹杂着蒋文良的哭喊,司令的怒斥。我扑到窗口,看着外面。大约在二百多米外的那一丛乱蓬蓬的冬青里,一个人在地上翻滚,象是一条虫子。几个人手里挥舞着什么,我想那是铜头皮带。
过了半天,蒋文良的声音已听不到了。
隔壁的门开了,象扔一个麻袋一样,一件重物被抛在水泥地上,发出又沉闷又凄楚的一声。司令在门口吼道:“蒋文良,不要以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是温情脉脉的,对待敌人,我们有铁一样的手段!”
等他们走了,我推开门,冲到隔壁门前,敲着,说:“蒋文良,蒋文良,你还活着么?”
尽管我看不到,但我也猜想得到他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的样子。
过了半天,里面发出了一阵抽泣。我大声说:“你怎么这么傻,他们关你最多不过关上几天,你这么一跑,只能让他们打。”
里面没有回答。
我倚靠在墙上,道:“对了,那天那个女子你认识吧?”
蒋文良在里面猛地扑到门上,活象里面有一头巨兽。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他隔着门,急迫地问。
我吓了一跳,让开了一点:“在火车站。她说你和她商量好去台湾?”
在里面,他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笑声:“是,是,是有这事。”
“你胆子也太大了,想偷渡?”
“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他低低地笑着,“十九岁前,十九年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十九年,那那时她岂不是只有五、六岁?岂有此理。我有点生气地说:“不要骗我,我不是红卫兵了。”
他在里面笑着:“是真的,真的。”
他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抽泣。
“那年,本来我们说好,乘中正号去台湾。那一天,好大的雾,城外,炮声已经响成一片,解放军已经要渡江了。那时我是国民党里的少尉参谋副官,她父母原本是驻德使馆的官员,没什么后台,自己很难去了,所以很放心我带她去台湾。”
我竖起耳朵:“后来呢?”
“后来?他们却想不到,我已经和地下党接上了头,携带资料迎接解放军进城。他们一心把女儿送到台湾去,却是已绝对不可能了。”
“混蛋!为了不暴露你,你害了她!是不是?”
不知为什么,我在门外,感到了一阵愤愤。
“不,我没有害她,我只是给她写了张纸条,告诉她我会在火车站等她的。其实我没去。”
“然后呢?”
“然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她。那一天雾很大,火车站里人挤人的,谁也找不到谁。”
我走了,没有再去理他。蒋文良在门里还在大声喊着:“喂,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她的?你到底是谁啊?”
※※※
“要插地藏香了。”
奶奶摸索着两支蜡烛,插在门口的石板上。
我看着她在做这些四旧的事。好在革命群众虽然破四旧,可老头老太要干四旧,谁也没办法。
“阿保,让菩萨保佑你阿爸阿妈在天堂里快快活活的。”
我有点失笑。我没念过多少《圣经》,小时候父亲教我的《圣经》也多半忘得干净了,可我也知道,地藏菩萨肯定不是在耶和华的天堂上的。
奶奶闭上眼,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听着她的声音,有点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
“奶奶,今天是七月三十么?”
奶奶睁开眼,说:“是啊。今年要插两回地藏香,下个月还有一次。”
“地藏菩萨是什么人?”
“地藏菩萨看人在阎罗王那里受苦,就到地下去渡人。今朝是他生日。”
我笑了:“奶奶,你可不要乱说,被别人听到了,要说你是老迷信。”
奶奶看着我,说:“不管什么世道,你只要记着一点,做好人。你阿爸阿妈就是好人。”
我无言。他们对于我好象是一个遥远的过去了,忘了。
“奶奶,你说一个好人会有好报么?”
“当然有。”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
九月七日,白露。夜。
我走在站台上。
远远地,又有一列火车驶过来了。今夜她会出现么?当然不会,一个月前,她来过了。地藏菩萨今年有两个生日,她不会来两次了。
我摸出一根雄狮叼在嘴上,划着了火柴。
如果奶奶看见我抽烟,会不住地唠叨吧。我吐了口烟,嘴角,浮出点笑意。她也在天堂看着我么?尽管她信的是菩萨不是天主,但我希望她能进天国,天主的心胸不会那么狭小吧。几天前死去的蒋文良,如果他能进入天堂的话,我也希望他也能进去——不过,记得小时父亲说过,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天堂的。
可是,有天堂的话,一定早被什么造反派组织占领了。
在站台上,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地在微微颤动。月亮还在天上,圆圆的,又到了十五了。
一阵白气。我咬着烟,吐了口,那烟头在白气中划了道弧线,落到地上。
烟气散去,在那一头,一个人默默地走着。
一个女子。
“埃娃!”
我小声地叫了一声。月光下,她扭过头,大概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叫她。
我从树丛里走出来,她看见是我,有点惊慌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把脸展示在月光下,说:“我就是保禄,你不认识我了?”
她仔细地看看我,才微微一笑,说:“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些时候都不见你,你的样子倒象个大人了。”
象个大人?我不由苦笑。我想问,脸上多了点伤疤就是象个大人么?然而我没有,我只是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已经从一个光荣的革命战士成为一个不齿于人类的反革命份子——尽管我看不出自己身上的变化。
“蒋文良死了。”
她的脸暗淡了一下,但马上兴奋地说:“对了,我都不知道我前几天去哪儿了,总是又暗又湿的路,走都走不完,我害怕。看见你真好。”
我也微笑着:“看见你,也真好。”
月光下,她的眼明亮如水晶。
仿佛走在暗夜里,我们小心翼翼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如果……”半天,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么?”
“也许有吧。”她背着我,看着天,天空中,月亮明亮得象一团燃烧着的冰块,星光也淡得看不清。“尽管他骗了我,但我不恨他。”
也许吧。我有点颓唐地想。在她心目中,并没有看见这个如同僵尸一样的干瘪老头,只有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国民党少尉蒋文良。也许,她没有看到,也不想看到蒋文良满脸的皱纹。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未尝不是千方百计地欺骗自己?
“我不恨他,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傻。”
她转过头来,满脸的泪水。
我看着她,月光也仿佛凝固了一样。我想我的脸一定也不至于很难看——尽管那上面有几个伤疤。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只能这样说着,象小时候,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后,奶奶抱着号啕大哭的我这么说着。我也想象奶奶一样,去拍拍她的背。突然,她抱住我的肩,把头靠在我肩上,不住地抽泣着。
“不要哭,不要哭,都会好的。”我拍着她的背,然而,她的泪水还是打湿了我肩头的衣服,一股温暖的剌痛。我也想到,我这么说着“都会好的”,却连自己也不信。什么才是好?不被人抄家,不被人批斗就是好么?
她哭了许久,终于,放开了我,说:“真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大概是弄脏了你的脸吧。”
我并不是说笑,她的泪水,使得我衣服上的污迹都沾到她脸上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擦了擦脸。
“我冷。”
她说着,看着我。我的心头一热,象是回应她的话,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喃喃地说:“不冷了,不冷了。”
象是打开了一个什么开关,她又一下子靠在我肩头,抽泣着,一句话也没有。
“不冷了,你再也不会冷了。”
我紧紧地搂着她,象搂着一个梦,转瞬即逝的梦。她的轻盈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远飏。
仿佛宿命,也仿佛是劫数,她的身体象融化一样,渐渐地成为无形。我想紧紧地搂住她象搂着一个梦,但还是象一个梦一样,我的肩头空空荡荡,只是一些泪水的余温。
※※※
一九六九年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渐渐进入了高潮,驱虎豹和向阳中学造反先锋队在停课闹革命的大潮下胜利会师,改名换新天红卫兵革命司令部。两位司令为了夺取新的领导权,很经过一阵触及灵魂和皮肉的斗争。最终,经过武斗,原向阳中学红卫兵组织里不少干部被突然发现也是特务,因此,向阳中学司令只能成为副司令了。
猴子在新的司令部里青云直上,成为宣传干事。由于他的关照,我虽然也是黑五类,但很幸运地没有再被批斗过。
再后来,那些领导干部为了支援第三世界革命,集体去参加缅共人民军。六九年夏天,换新天红卫兵革命司令部名存实亡。猴子也去了,没有再回来。
我在那一年,成为一个革命的扳道工。但做了没多久,这条铁道就要撤销,因为这条道是客运居多,而客流量越来越少。
六九年八月八日,立秋那天,这条铁道停开,我转入丝织厂当搬运工。
※※※
“小韩。”
我站住了,把被汗水淋湿了的披肩布搭在肩头。那是缫丝车间革委会的李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老太太。
“小韩,你今年有二十五了么?”
我有点怔怔。今年是几年了?一九七五年。
“是,我二十五了。”
“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一个月十七块半,连个热水瓶也买不起,再说,谁会看上我这个黑五类?”
她笑了:“我们车间里有个人啊,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家里原先也是反动权威,可她已经改造得很好了,跟你一样,完全是无产阶级的一员。”
我看看天。落日西沉,红得象要滴血。
“可是我家里什么也没有。”
“组织上会关心你的,放心,只要你同意,一切都会安排好。”
她走了没几步,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说:“对了,有事没事,不要老往那个废火车站跑,要招嫌疑的。
※※※
新房里贴了些报纸和红的“喜”字,墙上,贴着毛主席像,也不知是请哪个人用仿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