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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当这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马加利修士忽然觉得身体里象涌入了一股力量。铁希的手还掐住了他的脖子,可是他的声音却一下大了起来,大得已可辩认。他正想接着念下去,铁希突然咧开嘴笑了笑,道:“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可能!马加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铁希念的,正是他要念的主祷文,只是语调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难道这个撒旦一样的铁希仍然是主的信徒么?他自觉信仰已坚如磐石,但铁希的这一段话一下子让他心中动摇起来,正要念下去的话也一下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觉气息一滞,铁希的拇指和食指一下合拢,捏断了他的喉管。
铁希的手慢慢缩回来,他的指间还拉着马加利的皮肤。这只手无锋无刃,却恍若快刀,将马加利喉头的皮肉都扯下了一块,血登时喷涌而出,夹着肺部挤出的最后一口气,泛出无数泡沫。铁希的头凑近了马加利的喉咙,象沉浸在有股清泉中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
当他的头离开马加利的喉咙时,唇边已沾满了血痕。只是铁希嘴角似乎还在微笑,看着马加利渐渐冷却的尸体,喃喃地道:“……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马加利的眼中已蒙上了一片死灰。那是死人才有的灰色,可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怪异的狂喜,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天国——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天国。
铁希抹了一把嘴唇,淡淡笑道:“原来卡西诺要见的是你啊,真没有想到。”
楼上仍是黑蒙蒙一片,隐约可以看到有个人影,方才就是这个人接着马加利的主祷文念了一句。此时这人一声不吭,也象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不是个真人。
铁希将沾着血的手伸在面前,欣赏一副画一般看着,轻声道:“你能指挥卡西诺,想必也不简单。来吧,跟随我吧,我会让你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神。”
这人仍然一动不动。铁希默默地站了一会,忽道:“你仍然想追随你那个虚伪的神么?看来并不打算听我的建议。好吧。”
他的两手忽然平着向两边一伸,整个人成了一个十字形,嘴里发出了一阵“丝丝”声,身体向前一俯,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影子一般向楼上游来。一瞬间,他浑身都如同没有了骨头,化成了一个黑影。
虽然是贴在地上,但他的动作极快,沿着楼梯冲上时也根本没有半点迟疑,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便可以冲到那人跟前。但在他刚冲到楼梯的中间时,突然从楼梯的缝隙间发出了一声响,一支雪亮的钢矛从中刺出,正穿过了铁希的身体。
“哗”的一声,一个人冲了出来。
楼梯是很厚的木板做成的,但这人整个身体就象一具铁锤,以无坚不摧之势冲出来,铁希被这钢矛穿住了,登时被顶得飞上半空,如一尾鱼般挂在矛尖。
这人身材不高,浑身结实得几乎成了方形,从楼梯下冲出时,将楼梯也冲了个大洞。他一跃而出,面露喜色,叫道:“小姐,我抓住他了!”
他话音未落,楼上那人惊叫道:“快退下!”声音极是惊惶。这人还有点莫名其妙,这时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映出了屋中的景像,他马上发现自己矛尖上插的东西轻得几乎没一点重量,哪里有个人体的样子。
那只是一件破破烂烂的修士袍。
他大惊失色,正想从楼梯的破洞中跳下去,却只觉心口一疼。他低头看了看,只见自己的胸前一下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包,而这个黑影还在不断地挤出来。
“啊!”
这是他最后的声音了。这黑影极快地冲破了他的胸膛,他如遭重击,身体猛地飞了出去,那支钢矛也如强弓射出的利矢,一下刺在了天花板上,人却向另一边飞去,“砰”一声撞在了门上。
他的胸前出现了一个大洞。就象在极近的地方被一个石炮击中,整个胸膛被打穿了,当他沿着门滑到地面上,整个人几乎就只剩下了四肢。
从这人胸口钻出来的正是铁希。他浑身都沾满了血,雪白的皮肤有一种怪异的光泽。他慢慢地拣起衣服,穿在身上,抬头看着楼上的那人,微微笑了笑。
这时,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轰然洞开,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大声喝道:“胆大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三布局
“你是无心真人?”
“正是小道。”
五明看了看手中的信,又不无怀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小道士。虽然白纸黑字,确是龙莲寺宗真大师的手笔,信中对那个“无心真人”也大为推许,但这个小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进来便向着胜军寺中那尊有名的纯金不动明王乱晃。这尊不动明王是当年笃信佛教的安平王不花鲁儿所供奉,也是胜军寺的镇寺之宝,足足有四十七斤零三两。自供奉在胜军以来,打这尊金佛主意的前后已经有十几人了,个个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贼人,五明自接任主持以来就打发过三起。那三次来踩点的贼人虽然是以还愿为名,但一进门来眼光便与这小道士一般无二。
难道宗真大师走了眼?或者真正的无心真人已被贼人害了,这小道士是冒名顶替的?五明心中有些忐忑,可又不敢相信。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大士之一,他推许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这小道士真的是冒名顶替的,那他能杀了真的无心真人,只怕本领已经高得难以想象了。
他拿着信,心中只是拿不定主意。
宗真大师信中说是委托无心真人押送赈灾的一万两白银。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与黄河决口相应,福建一带也闹了起蛟,连着两次海啸,使得泉州一带也多了数十万灾民。宗真大师在忙着赈济河套灾民的同时,听得这个消息,便让这无心真人分了一万两白银,委托胜军寺设粥厂赈灾。一万两白银,足足有六百多斤的份量,这个小道士倒也安然到达了,单凭这贼忒兮兮的眼光便怀疑人家,未免太过。
“五明大师,银鞘已卸在寺中了,请大师查点。”
无心见五明沉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忙加了一句。五明才回过神来,道:“好,真人急公好义,慈悲为怀,我佛道虽是两宗,本源却一,还请真人去客房歇息,待我修书,请真人带给宗真大师,多谢宗真大师慈心。”
无心打了个稽首,道:“那多谢了。”
五明唤过一个沙弥来,领着无心到客房安歇。这沙弥法名丰干,倒和唐时的一个诗僧同名,年纪与无心也相去无几,长得眉清目秀。
等无心出去了,五明一下跌坐在椅中,呆呆地想着。半晌,丰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父,那位无心真人已安排歇下了。”
五明点了点头,道:“好吧。他没什么异样吧?”
丰干眼里闪过一丝异光,走上前来,有点迟疑地轻声道:“师父,他可是宗真大师荐来的,您真要向高大人禀报么?”
五明叹道:“佛门虽说清净,终究犹在红尘之中。丰干,王法与佛法,你说到底该依哪个?”
丰干恍然大悟,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胜军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丰干点了点头,道:“是,师父,您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虽是如同打机锋,但丰干已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前些天那个湖广行省的高天赐判官突然造访胜军寺,说可能有个叫无心的道士会前来,要他们到时通知,丰干便知道胜军寺的清净到头了。那高判官奉的是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手谕,此地达鲁花赤亲笔画押准许便宜行事,胜军寺再神通广大,也抵不住如炉官法。
只是这个无心到底是什么人?丰干走出方丈,掩上门时,突然又想起了方才送无心进客房时的情景。那时无心吞吞吐吐了半天,自己正在猜他要问点什么,哪知无心出口惊人,问的居然是那不动明王金像的重量。
这无心定不是个好人吧。他摇了摇头,光光的头皮映着从门外投进来的一线阳光,明亮如镜。可是他心底虽这么想着,可不知为什么,偏又觉得这无心同样不会是个坏人。他走到马房里,将那匹小驴子牵出来,出了山门,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赐判官下榻泉州城的客房中,胜军寺却是在城外五里的山上,寺中僧众进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赐又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在山上只住了一天便嘴里淡出鸟来,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胜军寺的主持之事,便带着两个从人住进城去了。
泉州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寿庚主事,大元灭宋,张世杰陆秀夫拥幼帝南奔,蒲寿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员,却据城相拒,张陆二人只得弃城南逃,最终在崖山被元将张弘范追上,全军覆没。泉州在宋时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来也算太平,此时更是繁华,高天赐向在湘中,到了这儿,登时如入山阴道中,目迷五色,应接不暇,几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隐隐盼着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得越晚越好。
他靠在一张躺椅上,自斟自饮,桌上放了四个小碟子,都是泉州的名食。这家店在泉州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四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是玉版江珧柱,一碟刚出锅的蚵仔煎,一碟薄片羊羹都极是可口,还有一碟海鱼三珍脍,也不知是什么鱼做的。海鱼较河鱼更是肥美,那三种海味一白一红一黄,缕切成丝,调上姜醋,看上去便悦目之极,刚吃到时高天赐还有些吃不惯,嫌有腥气,但吃过几次却上了瘾,已是每餐必备,无此不欢。
他夹了一筷鱼脍,放进嘴里细细一抿。鱼肉鲜美之极,那一丝淡淡的腥气也恰到好处,既不曾被姜醋之味遮住,又不让人生厌,反觉其味无穷,一到嘴里,几乎如薄冰一样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酒,此乐真个不足向外人道也。
吃了一筷三珍脍,正想再尝一个蚵仔煎,门口忽的有人道:“大人,胜军寺有位大师求见。”
真是不巧。高天赐几乎要脱口说出“不见”二字,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道:“好吧,让他进来。”
进来的这位大师只是个十八九岁的沙弥。到了门口,这和尚也不进来,只是垂首道:“贫僧丰干,见过高大人。”
高天赐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丰干大事,有什么事么?”
“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了。”
高天赐只觉身上一震,道:“来了?”
“是,大人。”
高天赐精神一振,但隐隐的也有些遣憾。看来,马上就要回去复命,这泉州城的美食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他搓了搓手,道:“好。他没起疑心吧?”
“禀大人,他毫无疑心。”丰干顿了顿,又道:“大人,家师的意思,还请大人顾全敝寺,不要在寺中动手,以免有损胜军寺的清誉。”
高天赐喝道:“这个当然。丰干大师,你回去吧,明日将那道士引到后山,别的事便与你无关了。”
丰干行了一礼,向门外退去。他一走,一个随从已急急地走了进来,道:“大人,那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