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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谁都可以支使我。
我解开马辔头,牵着马要走开,少爷从房里冲出来,嘴里叫着:“表妹,你来了。”抬头看,一个穿着紫绸夹袄的女孩子正从车窗口向外张望。她用一块手帕掩住口,看见我,不由又笑了下。但我知道这一定是看到了我身后的少爷。
下午,我听说这是少爷三姑的女公子,镇上越人堂齐先生的女儿。齐先生悬壶济世,生个女儿是镇上有名的美女。听说夫人有意让她与少爷定亲,她今年也十七了。
我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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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狗。”大厨房的王大姐又在扯着嗓子叫我:“今天人多,你来打个下手。”他们要我剥毛豆。小厨房因为夫人嫌我脏,从不准我进去,可杂活都是在大厨房里做的,打点下手也无所谓。尽管我住在马棚里,可我向来洗得干干净净,至少我的衣服是每隔两三天一洗,想想比帐房的陈先生也差不到哪里去。夫人和老夫人虽然不识字,也很有点君子远庖厨的遗风流韵,从不来大厨房的,谁知道她们吃的毛豆是我剥的?
剥毛豆本是女人干的,不算什么体力活,只是够烦的。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人,要剥出三、四斤来不可。
雨下得很大。宋人潘大临的“满城风雨近重阳”,诗兴为催租吏所败,看来重阳下雨也是古而有之。
坐在门边,看着放在篮里的毛豆一点点似乎一点不见少,一只大海碗却已满了。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几个佣妇正在洗剥母鸡,厨子正光着膀子批肉片。我低着头,只是顾自剥着。
“对不起,请让一让。”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开始我都以为不是对我说了,除了少爷,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客气。我抬起头,她打着伞,和少爷的一个妹妹站在门外,带着点羞涩的笑。
“癞狗,耳朵聋了么?让开。”小姐很粗鲁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可谓是最好的注解了。
“小姐。”我站起身,让到一边,却把篮子也碰翻了,毛豆洒了一地。她又抿嘴一笑,因为我的愚蠢,还是我的名字?
吴妈抢出来,道:“癞狗,你真是死狗不上道,什么事也干不象样,快给小姐让道。”她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她身上有种温暖的香味。这种感觉仿佛冬天里一件厚厚的衣服,柔软而带着阳光的气息。我垂着头,看着她那纤细的弓鞋,耳边听到了吴妈谄媚的声音:“哟,小姐,你们要吃烤白薯么?待会儿,待烤好了我给你送来。”小姐在那儿白痴一样地笑,一边说着烤白薯如何之香之类的话。她今年十六,听说她已经定了一门亲事,是太太一个远房表哥的公子,是邻县一个秀才。我有点同情那个被乱点鸳鸯谱的倒霉的少爷。
她们走了出去,打着伞,小姐还在发出活象鹦鹉一样的笑声。我坐在门槛上,她回过头来,淡淡地对我一笑。
我是个下人,卑贱的下人。我暗暗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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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
少爷和她以及几位小姐正在正厅里玩着双陆,从那里不时传来她的笑声,在小姐那种尖针一样的怪笑里仿佛一口小小的玻璃钟。我钻出了马棚,拉拉有点起皱的破衣服。雨丝很细,已经快停了,空气清新得象是刚从土里长出来,那种马粪味也不太难闻了。
老太爷正在念经。“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会觉得世上万物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吧,对于我来说,一切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实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知为什么,我想到很久以前桂先生给少爷讲四书时讲到的这几句话。我还记得那时少爷刚抓了只蟋蟀,心思早跑到瓦盆里了,我却记得那时的桂先生喉咙口的喉结上下跳动,活象一只小鼠。
桂先生自己也死了有四年了。那时老爷体壮如牛,却常不在家,有一位如夫人不知看上了骨瘦如柴的桂先生的什么地方,结果被捉奸在床,两人都被浸了猪笼。一心想成大事,干大业的桂先生,现在只怕已经成了几根骨头了吧。
我回头看了看马棚。这个十九年前我的出身之地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只不多每年换点苫顶的稻草而已。我似乎听到我在这里出生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小时候被人欺负了后躲在马槽下的抽泣,以及老爷说我偷了他的手炉而被吊在马棚梁上用鞭子抽打时发出的声音。那些事都在眼前清晰得可怕,象在提醒我,我只是个肮脏、下贱的下人。
然而,莫名其妙地,我发现我大概爱上了她。在一个豪宅里,我这么一个可无可有的下人,爱上了少爷的未婚妻。
我必须认清这一点。什么《三笑姻缘》里唐伯虎卖身为奴,娶了秋香,《英云梦》里王云做西席,最后娶了小姐,那都是可耻的胡说八道。我是个下人,生下来就是,一直到死,也只能是。
他们的笑声不断地传到马棚来。雨停了,月色开始流淌。现在大约只到戌时,重阳时天黑得不太早,可戌时毕竟是深夜了。马棚和正厅也不过几十步之遥,然而,几十步之外,马棚里却寂静如坟茔,几匹马也睡了吧。
不要多想了。我对自己说,你不是欧阳邦基,你只是癞狗。
正厅的门开了。我吃了一惊,她走了出来。
她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月色。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好象她的脸也是玉琢成的,洁白润泽,好象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看到她的脸,让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好象又脏又臭。
“小姐,”我壮着胆子,走上一步,“夜里很凉,不要受了风寒。”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去关心小姐么?我暗自骂着自己。她只是笑了笑,道:“不要紧,我喜欢看月亮。”那月亮被一片薄云遮住了,一下暗淡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嘴里滑出了两句诗:“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她笑了:“你识字?”我点了点头:“以前陪少爷读书时,我也看了点书。”“吴梦窗的词你也看过么?”我想告诉她我并不知道吴梦窗是谁,这两句只是书房里一幅王烟客的小景上的题句,我看到了很喜欢,并不知道是两句词。甚至,连王烟客是谁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说:“我是在一幅画上看来的,很喜欢。现在虽然不是春天,好象和这两句写的也有点象。”她矜持地一笑:“很看不出来,你倒也是个才子么。”即使我是傻子也听得出她的取笑,可我没有生气,连一点生气的影子也没有。只要她看我的目光不象看一只老鼠或一只毛虫,那我也足够了。
“我只是个下人,哪里谈得上什么才,不过识了几个字,会看几本书而已。”“那已经很不错了。对了,你说,你们……你们少爷人怎么样?”她说话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我心头不禁有点凄楚:“少爷很随和。”“那,他……有什么嗜好没有?”“他不好阿芙蓉的。”她有点生气:“我不是说这个。听说他常去那些……不好的地方,是不是?”我的心头,不禁有点快意。也许,出于爱主之心,我该说“少爷品性端方,绝足不涉花街柳巷的”,可我嘴里却说:“寡人之疾,名士向来难免。”我这时很有点感激成为枯骨的桂先生。没有他,我能说出这么文雅的话来么?
她的脸有点阴沉,喃喃道:“是真的么?”她没有再理我。
她向偏院走去,那里老太爷正敲着木鱼,念着不知哪一部经。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眼里湿了。
※※※
“你跟我表妹说了什么?”少爷眼红红的,平常时的儒雅,现在半分也没了。我看着身下晃晃悠悠的地面,说:“小姐问我少爷去不去花街柳巷。”“你怎么说?”为尊者讳,向来该如此。我口没遮拦,自然该打。我还没有开口,少爷的马鞭已经抽到了我身上。地开始旋转,当然,转的本来就是我。
“快不得表妹今天一早就回去了,我就知道准是你这条癞狗在撺掇是非。”他的眼红红的,手劲可比以前老爷小多了。我的眼前也红红的模糊成一片,一切都在转。吴梦窗是谁?我只是想着。王烟客,王时敏,国初四王之一。那副书房里的小景足可以卖上纹银百两了。这是我刚从书房里找出来的,只是吴梦窗是谁没找到,想必不会是个下人吧。
“阿贵,你歇歇力吧,用脱了力,也是伤了自家身子。”夫人拉住了少爷,少爷气哼哼地把鞭子一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夫人推着他,道:“去,我给你炖了莲子汤。你姑夫不会去听下人的话的,去吧去吧。”少爷走了出去。夫人回头看看我,对司阍老周说:“再抽他半个时辰放他下来。”他们走了。老周的鞭子一记记打在我身上,我听到身上的血液喜出望外地滴在地上。可惜了这件衣服,我本来该穿那件更破一点的,这回两件都很破了。当他放我下来时,我已经只能喘几口气了。
当我醒来,我看见马棚外的月亮,半圆的,好象她的侧脸。月光照在马料草上,那一块干草是金色的,沾着点我的血迹,那些血色和阴影组合在一起,明暗相间,居然很有几分大涤子泼墨山水的味道。我只是按捺不住地想笑。是的,想笑。
※※※
腊八那天,少爷要去见齐先生。村里离镇上有三十多里,少爷不要坐车,只想骑马。鲜衣怒马,当然比窝在车里气派多了。
他带了两个下人去。当然,下人是不骑马的,走着去。
他走的时候,我被打发去挑两捆干草回来。等我回来给老太爷送好饭,老远就听得夫人在哭天抢地,叫着什么“白头人送黑头人”,其实她常吃胡桃酪,头发还很黑。
没人告诉我,但我也听出来了,少爷死了。
和少爷一块儿去的两个下人说,少爷上路后,嫌他们走得慢,先跑一段,在前面等他们。谁知在转过一个山嘴里,他们听得马长嘶一声,接着是一声巨响。待赶过去一看,少爷已经……
已经摔下了山谷。他们没说完,夫人的哭声已经可以和杀猪媲美。
少爷的尸体被搬了回来。很奇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倒看不出什么伤痕,本来早就头破血流了,大概搬来时擦过了。
丧事办得很大。齐先生和她作为至亲,也来吊孝。不过她还没和少爷定亲,所以不用守望门寡的。
因为少爷属于横死,因此根据习俗,他要在半夜里出殡,那叫偷出。老太爷还是不闻不问,只顾在偏院里念经。
因为要三更出殡,我和几个下人就睡在灵堂里,等着抬出去。
也许因为命贱,胆子也要大吧,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今年秋天雨水多,过了立冬,天却少雨。窗棂上的格子花描在地上,清晰得古怪。屋里虽然点着白蜡烛,可比起月光来,暗淡得多,只不过让月光中加上一个淡淡的烛光映出的影子。
他们都睡了,我还是睁着眼。
我听见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轻而细碎,几乎可以看得到,象一些玻璃的碎屑。
是她。
她没有走进门来,只是在门外看着里面。因为背着光,月光使得她身周象有一个光晕。她看着少爷的灵柩,一动也不动。
我躲在被子里,看着她的身影。
她站了很久,叹了一口气,象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