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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撞得重撞得狠,他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哼哼。我分辨出那“哎哟哎哟”的声音了,我想在林子里被我撞翻的大概就是他。
“阿熊,认输不?这可是二回喽。”女人转而望着我,眼眸异样地闪着光。
眼前是逃脱的好机会,快,趁他们不注意,我拔腿就往外边跑。刚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右腿弯儿“啪”地麻了一下,腿一软,膝盖就着了地。回头看,女人手里的棍子又扬起来,“啪”地又打在我左腿弯儿上。打得并不重,只是打得巧,酥酥麻麻的,愣是站不起来。我豁然明白了,抓我时耳侧挨的那一下,想来就是她打的。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掉我,我的手脚被绑紧了,像个柴捆一样被丢在山洞里。他们说,他们会让人捎话给勘探队,拿钱拿粮来换人。
他们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山洞里顿时变得很黑很黑,那是因为他们用许多树枝把洞口掩实了。此地有许多这样的山洞,洞口小洞身大,只要用树枝和乱草盖住洞口,就是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它。
在黑暗里躺了许久许久,我试着想把自己弄开。可是,我累得满头大汗,那些绳索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动。我不能不承认这些家伙很会捆人,他们能把人捆裹得像个粽子,让你无处着力,无法脱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白色的光线透进来,那是白天到了。有人进来,放了水和饭团,然后离开。我又重新陷入了黑暗里。
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涯的黑暗,我沉没在那黑暗中,渐渐地睡着了。
似乎是在做梦吧,我听到有细微的声响,沙沙拉拉,是从洞口方向传来的。
飘移着,浮游着,向我这里靠近。我的听觉警惕地颤抖起来,紧张地监控着那逼近的声响。
是什么野兽钻了进来?
我本能地想避开,可是我被捆得那么紧,于是那避让就变成了一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肌肉的摩擦声。
那野兽想必听觉极敏锐,它是奔着那摩擦声来的,它在黑暗中一扑,便准确地扑中了我!
热呼呼的鼻息吹着我的脸,随后是潮呼呼的舔舐。我束手无策地闭着眼,等着它用利齿咬断我的喉咙。
“鸟,我的大鸟——”女人的声音痒痒地吹拂着我的耳孔,于是,我的身体就像洞箫一样鸣响起来。
是那个女人,那个“麂子”。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叫我“大鸟”?
首先松动的是我的脚,依次是小腿、膝盖,髋,腰、胸和脖子,但是我的双臂和手仍然被紧紧地捆着。黑暗中,我觉得有蹄爪在我的胸前急切地搔扒,那情形就像焦渴的野兽要扒开草丛寻找水源。
我明白了,她没有敌意,她只是渴。
剥开我的衣服之后,她就把半边脸贴在我的胸上。她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贴着。
“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说。
“听你呀。”她的脸没有移开,她就贴在我的胸脯上回答。她说她听到一只黄京在蹦,那黄京不老实,它跳着撞着,想跑出来。奇怪,她这样一讲,我就听到了我的心在胸廓里的跳动声,而往常我是听不到它的。它本该平平稳稳,可是此刻它却躁动不已,那怦怦的声响是蹄子在刨?是脑袋在顶?还是臀在撞?
更奇怪的是我听到了另一只黄京的跳动声,那只黄京跳动的声音虽然并不太响,可是却更加迅即,更加热情。两只黄京相互追逐,相互呼应,它们之间仿佛是在对抗,然而对抗中却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她的半边脸移下来,贴在了我的小腹上。
她说她听到懒惰的大蟒醒了,那条盘卧在洞里的大蟒。它渴了,它饿了,它在慢慢地蠕动。
我已经感觉到我在陷落了,那温柔的陷落让人生出无力的舒适感,让人无从反抗亦不想反抗。是树在剥皮,粗糙的丑陋的外皮剥脱之后,细腻和白净就裸露了出来。我的衣裤被剥脱了,她也同样,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驱动我的手去抚摸她,可是它们再次提醒我,它们是被捆着的。
“麂子”,她是名符其实的“麂子”。这是她的毛皮吗?和她的肌肤相触,我生出了一种丝绒般的感觉,它光滑细腻,仿佛哔哔剥剥的,在暗夜中闪着光。
我的皮肤似乎有了听觉,每一个表皮细胞都在凝神谛听,听她无数微血管里的血液在春雨润物般地透渗,听她一束束肌肉宛如弓弦松放一般张张弛弛地扯动,听她一块块骨骼像禾黍拔节似的抽升……
她已经把耳朵移到我的小腹下面了,她还在听着我。她一边听,一边低低地絮语,将她听到的那些都说出来,传送给我的听觉。
那是一种微妙的启迪,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她的喉骨在振动,像磬,像三音叉。我听到她的软腭在共鸣,仿佛弹性十足的鱼尾在柔韧地击水。我听到她的声带在拨颤着空气,犹如晴空中薄薄的蜻蜓翅,犹如风中猎猎抖擞的丝旗。
这个精巧微妙的尤物。
忽然,她说她听到了豹子抬头的声音,那豹子从蜷伏的草地之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慢慢地伸长脖颈。于是,它那颗大脑袋就昂然地挺立在了空中。
是的,这时候,我也发现我的耳朵已经贴在了她的小腹下面。我听到了风入幽谷般的声音,宛如葫芦笙悠扬地鸣响,又好似暗河在汩汩地流淌。
“鸟,我的大鸟——”她蹬跨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
我们做爱了。
风停雨住之后,她滑落在我的身旁。她的半边脸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问她做什么,她说她在听,听听有没有阿熊的脚步声。
我觉得奇怪,她的听觉怎么会如此灵敏。她告诉我,她是猎户人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在山林里转,天长日久,听觉就练得出色了。她说每种动物走动的声音都不同,人也一样。阿熊走起来笨得很,听上去就像一只熊。而我呢,她说我是大鸟,是飞禽,平时喜欢在天上,只是偶尔落在地上走走罢了。自从我在山上出现,她就跟踪过我,看我整日在那些山腰间盘旋。她说我走起来是那种禽爪的声音,心跳也是禽的心跳,像大鸟翱翔的翅膀一样,宽展而舒缓。
她是靠着听觉抓住我的,在黑暗中她用不着看,只凭听就足够了。她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是在哪棵马尾松的树后隐匿的,她能听到我的骨骼和肌肉是在哪处草丛里作响。她朝着目标分毫不差地抛出掳兽的绳网,等待我的只能是束手就擒。原来是这样!黑暗中无可逃遁的追逐,从天而降的大手——有力却不刚硬,松弛而绝不脱漏。
我问她,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神妙的听觉。她说,很简单喽,你只要把这儿连到这儿——把接在耳朵上,懂不懂?
把心接到耳朵上,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复杂的工程。
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麂子”都来了。我惊奇地发现,有她的言传身教,我的听觉已经不可思议地拓展了。当“麂子”从我的身边离开,当这个黑暗的子宫里只剩下我孤独自处的时候,我就成了母腹之内心怀憧憬的婴儿。我执著地将耳朵贴在地上,谛听着外面的世界。我似乎能够听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的声音,我能听到松鼠索索地爬动松果飒飒地落下,听到野蜂嗡嗡地在空气中旋舞,听到尖嘴鸟笃笃地敲啄着虫蚀的树干……
尤其有趣的是我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就辨出“麂子”独特的脚步声,她那细巧的脚踝,轻柔而又富于弹性的脚趾,就像藤枝在崖上晃摇,就像溪水在石上蹦跳。我在黑暗中等着她,我的全身都在发抖。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扮演着双重的角色:既是窥测着猎物伺机而动的猎手,又是被猎手锁定无计可逃的猎物。
她带着她的各种声响到来,随后就开始了她对我的倾听。她说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向她倾诉,那些声音让她欣喜若狂,欲罢不能。其实,倾听者也是倾诉者,当她倾听我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她的身体向我发出的倾诉。那些诉说经由骨骼、肌肉、血脉……直接与我的耳鼓相连,毋须任何的中介物。这是世界上最直接、最真切、最亲密的声音交流,它没有经过空气的振动就实现了,因而它得以避免在空气中传输所造成的损耗和变形。
在身体的诉说和倾听中做爱,别有一种风情。
第四天的晚上,“麂子”来得似乎早了一些。她的动作,她身体的声音,都显得急促。相形之下,我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当那激烈痴狂的高潮突然来临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在用手捧着她的脸颊!
这就是说,我的胳膊和手都是自由的,它们被松开了。
你走吧走吧,快点儿走。她把耳朵贴在地上说,阿熊来了,他大概发现了什么。拿你换大米的事没谈成,阿熊他们要杀你。
于是,我就那样走了。我听着树枝树叶在叹喘,那是我最后听到的她的鼻息。
……
此刻,我的听觉告诉我,那个新鲜的声音来了,那个弹在枝头的苹果,那个蹿出水面的鱼。那是饱满欲绽的桑乐,那是活泼泼的躁动的桑乐——我回过头。
“Hi,大朋友?〃 桑乐笑吟吟地站在我的身后,她嘴里嗍着一个蛋筒冰激凌,手里的另一个递给了我。
这可不是一束玫瑰花,这是一个考验。
我的牙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这类年轻食品,我平时很注意保存这支老队伍的实力,绝不让它们贸然出击去打硬仗。此刻,我把门齿派出去了,这些尖兵小心翼翼地在冰天雪地里搜索着,它们发现了一些葡萄干,核桃仁…
…“好吃吗?〃 她问。
“嗯,好吃。”我放松起来,没有异常情况,没有痛感,有的只是一种带着欣悦的刺激。
看来,还是能够对付这类年轻的。
拿着这个蛋筒冰激凌,拿着这个经由年轻检验过的入场券,我和桑乐一起进了迪斯科舞厅。
这是四十五亿年前的地球,这个圆球形的大舞厅喷焰流火,处处是没有固化的岩浆。重金属熔滴下沉,形成了地球的核心,——那是舞厅正中的圆形演出台,在台上,重金属乐队一波一波地爆炸着,领舞小姐犹如碎片,随着冲击波的节奏不停地抖舞。在核心的外围是钾、钙、镁、铝、硅、钠一类轻元素的复合物,它们在浓稠的岩浆表面飘移,浮游。
这个年轻的地球,到处都是沸腾的年轻,疯狂的年轻,飘浮的年轻。
没有什么投入者可以不被这岩浆融化。我的融化是从脚下开始的,僵硬的腿脚变热变软了,它们不知不觉地晃摇起来。继而是臀胯,是腰胸。一样的软,一样的摇。当软到摇到脖子和头颅,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地融化,完全地汇入。
对于我来说,外形的融化并非难事,难的是心脏的融化。甫一投入,固执的老心脏就被这爆炸的冲击波震呆了,它承受不了这种剧烈这种年轻,它痉挛地收紧自己,想成为一个干缩的坚固的核,以抗拒年轻的侵入。
然而,年轻的岩浆是不可抵御的,它热烘烘地融蚀着你,由表及里地同化着你,在不知不觉中,深藏在躯壳之内的那个硬核已与那年轻的岩浆豁然汇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