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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睁眼。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哭吧?」促狭的揶揄,足以浇灭任何男人最后一点温柔。
他狠狠磨牙。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那种斯文有礼的绅士。」她笑著离开。
而他独自在浴室里狼狈地清理自己,暗暗发誓,就算他连手也废了,什么多做不成,也绝不向这个恶女求援。
但这誓言不过几小时便破功了,因为他太逞强,急著学会架拐杖走路,不小心撞破了夹板。她见到了,一面叨念他,一面重新替他换过。
「你干么不在床上好好躺著?我都已经答应让你在我这边赖几天了,又不会赶你走,你急什么呢?」
急什么?
他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很不愿意在这女人面前示弱,每回对上她嘲弄的眼神,总觉得格外窝囊。
*****
一念及此,叶圣恩阴郁地揪拢眉苇,搁下那本翻了半天也没看进几个字的文学小说,望向窗外。
他这扇窗,正对著后院,有一间小小的玻璃温室,养了几盆花跟其它花草,经常可以见到朱挽香在里头忙碌,洒水、理枝、调整遮光网。
她似乎很爱花,尤其爱兰,可以呆坐在一盆兰花前半个多小时,也不知想些什么。
真是奇怪的女人,看她对花,比对人还好。
他深思地注视著她在温室里穿梭的倩影,几分钟后,她走出来,抬眸与他视线相接,先是一愣,然后招了招手。
「喂,家里冰箱快空了,我得去补充一些粮食。」她扬声喊。「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我可以点餐吗?」他语带讽刺。
「当然,你是客人嘛。」她走来窗前,笑花开在脸蛋,灿烂得刺目。「你只要记得……」
「付钱对吧?」他没好气地接口。
「没错。」仿佛看透他的懊恼,她笑弯了眉眼。「那我出门喽,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那咖啡店怎么办?万一有客人来……」
「你想可能吗?」她耸耸肩。「我这间店啊,半天也飞不进一只苍蝇。」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关了算了?」根本不符经济效益。
「我开或关,你管得著吗?」语落,她翻然转身。
叶圣恩目送她,眉宇更纠结。为何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令人气恼?
他叹息,抓回小说继续翻阅,直到一道尖锐的嗓音,刺穿他游走的意识……
*****
「死丫头!你是死到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他怔住。是谁?
「你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咚咚咚地穿过走廊,直逼而来。
听得出来,来人十分火大,怒气冲冲的,随时要爆发。
蓦地,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闯进他房里,一见到他,立即迸出惊声尖叫。「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他才想问。
叶圣恩克制捣住耳朵的冲动。「敝姓叶,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镇长的太太,镇上的人都叫我阿西婶。」她顿了顿,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几秒后,厚唇逸出连串冷笑。「没想到那丫头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居然在家里私藏野男人!」
野男人?
怒火瞬间在叶圣恩胸口翻扬。「你误会了!」他义正辞严地驳斥。「我跟朱小姐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前两天在海边溺水,腿受了伤,是朱小姐救了我。」
「那丫头会那么好心救一个陌生人?」阿西嫂不相信。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左腿。
她这才信了,敛去刻薄的表情。「叶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我们这边溺水?」
「我从台北来,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很感谢朱小姐救了我,还收留我在这里养伤。」他刻意强调。
「那丫头才不会这么好心咧!」阿西婶冷哼。「她一定有跟你收钱吧?」
「是收了一点。」他不情愿地承认。
「我就说吧,那丫头是把你当过路财神爷敲诈。」她眯起眼,压低了嗓音,像透露什么秘密似的。「我告诉你,她这间咖啡店根本没几个客人,开著只是亏本。」
不必她说,他爷看得出来。叶圣恩微微蹙眉,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爱嚼舌根的欧巴桑。
「我早就叫她关门了,可她偏偏不关,我看她是赚钱太多花不完,才会想开一家店来玩玩。你知道吗?」阿西婶嗓音压得更低。「她从一个男人身上捞了一大笔遗产。」
「遗产?」叶圣恩一愣。
阿西婶以为他有兴趣,更加肆无忌惮地八卦。「就是啊,听说她三年前在台北的医院搭上一个病人,还跟他订了婚,你想想,明明知道人家快死了,她还硬要嫁,不是摆明了贪图人家的钱吗?」
她的未婚夫--去世了?叶圣恩怔住,胸口的怒火灭了,漫上一股怅惘。
「……所以我劝你离那丫头远一点,她可是天生扫把星!克死自己亲身父母就算了,她还专门诱拐男人,接近她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
*****
「阿西婶,你来啦!」清朗的声嗓蓦地在门口扬起。
是朱挽香。她不知何时回到屋里,正倚门站著,樱唇浅弯,似笑非笑。「欢迎光临,这两天没见到你,我正想著呢。」
「你!跑哪里去了?」正开心碎嘴的阿西婶一时有点心虚,咳两声,板起脸。「店开著也不顾一下!」
「我去买东西,没想到镇长太太这么怀念我的咖啡,请过来,我煮给你喝。」
「谁说我是来喝东西的?我是来看看,你这间店倒了没?」
「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还在想,把空房间整理整理,说不定也能当民宿,租给客人。」
「你发什么神经!明知道是赔钱的生意还一直做?」阿西婶怒吼。「你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甘愿滚出去?你不知道这里没人欢迎你吗?」
「这里是台湾的土地,我是台湾的公民,没人有权利赶我走。」相对于阿西婶的愤慨,朱挽香显得气定神闲,两、三句话便撩拨得她眼眸喷火。
叶圣恩默然旁观这一幕。
既然阿西婶是镇长夫人,在这座小镇肯定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面对她强力的排挤,朱挽香却是不为所动。
这女人,很倔强。他静静寻思。
又经过一番针锋相对,朱挽香忽然笑著提议。「来者是客,镇长太太要不要尝尝我新酿的橄榄?」
阿西婶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忽青忽白。「你酿橄榄?那不是……我们家文成最爱吃的?」
「是啊,我就是照他教给我的秘方酿的--」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划破了空气,也划伤了朱挽香的脸,在颊畔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叶圣恩惊骇不已,朱挽香却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唇角那弯笑,弧度不改。
「贱人!以后不许你再提起我儿子!」撂下狠话后,阿西婶悻悻然地走人。
*****
「你没事吧?」叶圣恩关怀地探问。
她摇头,轻抚刺烫的脸颊,指尖挑起一抹血,怔仲地望著,好半响,才转向他。「你刚刚看戏,看得很高兴吧?」
他一震,知道她表面是嘲讽他,其实是嘲讽自己。
他深深地望进她迷蒙的水眸,希望能寻到一丝深埋的线索。「那个阿西婶,为什么这么讨厌你?」
「她不是讨厌我,是恨我。」
「为什么?」
她凝娣他,眼神空灵。「因为我害死了她儿子。」
瞧他方才的表情,好像猛然吞了颗卤蛋似的,真好笑。
朱挽香站在吧台前,一面煮咖啡,一面偷偷瞟向坐在窗边那桌的男人。
他坚持不肯再待在房里,拄著拐杖走出来,还指定要点一杯最浓的Espresso咖啡。
他绷著脸望著窗外,峻薄的方唇抿成一直线,勾勒出坚定的意志,也微蕴著怒气。
气什么呢?气她跟阿西婶之间的恩怨吗?那不关他的事啊!
朱挽香幽幽叹息,举起咖啡壶,利落地将里头的液体斟进绘著兰花的骨瓷杯,她倒了两杯,端过去。
「客人,请慢用。」她将咖啡搁上桌,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他似笑非笑地扬眉。「没想到你们这家店的老板娘,还会陪客人喝咖啡,服务真周到。」
「是啊,很感动吧?」朱挽香当然不会傻到听不出他在讽刺,但奇怪地,她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好玩。
「是挺感动的,不过你这杯陪喝的咖啡该不会也要我付钱吧?」
她闻言,噗哧一笑。「你如果想请我,我也不反对啦!」
他瞪她。
「OK,那这杯算我请你。」她笑盈盈地示好。
他愣住,一时竟不知所措。
*****
她微笑更深,端起咖啡啜饮,自眼眱下窥视他。
这男人挺有趣的。
一开始,她其实不太乐意有个陌生人与自己共处一个屋檐下,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期待见到他,与他说话,早晨醒来,想起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精神便格外充沛饱满。
她喜欢逗他,喜欢看他尴尬的表情,他这人脾气不坏,但显然习于发号施令,对自己难得处于弱势域到很不自在。
她可以想象,他大概从小到大都是属于那种领袖的人物,总是高高在上的,指挥众人奔走……
「你该不会是公司老板吧?」她好奇地问。
他微微蹙眉。「干么这样问?」
「因为你这人看起来很强势。」
「我强势?」叶圣恩意外地挑眉,从来不曾有人将这样的形容词冠在他身上,他以为自己行事一向温和。
「我不是说你性格差啦,是说你应该很习惯当领导者,你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对吧?」
他默然。
「我猜对了吧?」
他不置可否。「你对自己的观察力好像很有自信。」
「因为我以前在医院工作,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啊!」她顿了顿,继续猜测。
「不过呢,既然你会躲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就代表有某些事不受你掌控了,对吧?」
「……你猜错了。」
「啊?」
「正好相反。」持住她的英眸内敛著光华。「我之所以出走,就是为了想掌控某些事。」
「什么事?」
「你想知道?」
「嗯。」
「那你先告诉我,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
「什么真的假的?」她装傻。
「就是你害死阿西婶儿子的那件事。」眉苇蹙拢。「跟我说实话。」
她讨厌这种命令似的口气。「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
他屏息,盯著她贴在右颊的OK绷。「你真的害死她儿子?」
「是啊。」她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应。
「到底怎么回事?」
*****
她没立刻回答,垂落羽睫,盯著咖啡杯缘,他也不著急,耐著性子,等候她主动开口。
终于,她沙哑地扬嗓。「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在赶赴跟我的约会时,出了车祸。」
「车祸?」
「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她木然解释。「那是我第一次答应跟他约会,我事先警告过他,我最讨厌男人迟到,他怕我生气,顾不得红灯就过马路。」
「这……」叶圣恩怅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能怪你,只是意外。」
「是啊,是意外,不过有人就是不肯原谅我。」她耸耸肩。「好啦,现在你知道真相了,高兴了吧?轮到你坦白。」
他却不肯转开话题。「既然知道阿西婶不肯谅解你,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解释?你这样跟她作对,不是只会更让她讨厌你吗?」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就换你说了。」
「朱挽香!」他连名带姓地喊,自然流露威严。
芳心莫名一震。
她不情愿地咬牙,有些气自己的动摇,但偏又无法抗拒从他深邃的眼潭里,反照出的那股执念。
她别过头,逃避他过分逼人的眼神。「因为我希望她讨厌我,不行吗?她最好一直恨我。」
「你这是在赌气吗?」他沉声斥责,不明白她怎能任由自己的人际关系恶化。
「就算是,你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