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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
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的翻了
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的
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鹊也筑巢,莺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雨正潇潇。今
朝心绪太无聊,怨了红桃,又怨芭蕉,怨来怨去怨春宵,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他念著上
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
心深处的东西。他握著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直
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
我只是写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许笑我!”他回过头去,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从头到
脚换了装束,头上的发髻解开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
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直曳到地,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袖子宽宽大大的,半露著雪
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白衣飘飘,如云,如絮,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如凌波仙子,
飘然下凡,浑身竟纤尘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视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问,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么事不对吗?”
“哦!”他回过神来,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长气。“你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这样容
易被吓著?”
“你从全黑,变成全白,从欧化的黑天使,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好像童
话故事里的仙女,变化多端,而每个变化,都让人目眩神驰!”
她对他微微摇头,走到酒柜边,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兰地,走到沙
发前面。她一面开瓶,一面说:“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今天一整天,我说得多,你说得
少,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谁知,你一开口,就会讨人好!”她凝视他:“有几个女人,
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
他震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她扬了扬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说:“我忘了问
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么酒?还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给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长了声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好,我去烧开
水,我想,我的‘中国化’还不够彻底,不过,我可以慢慢学习。”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烦了!”他急急的说:“我偶尔也喝杯酒,而且,并不反
对喝酒。”“真的吗?”她有点迟疑。
“真的。”他肯定的说:“再说,今天也应该喝酒,中国人有个习惯,碰到有喜庆的日
子,就该喝酒庆祝。”
“外国也一样。”她说,坐了下来,注满了他的杯子。“不过,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见到你,就是最好的节日。”他一本正经的说,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声的、清
晰的、感动的、诚挚的再加了句:“欢迎你归来,丹枫!”
她眼里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泪影,把酒杯送到唇边,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身子软软的靠进
了沙发深处,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对
清亮的眸子。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翕动著,像两瓣初绽开的花瓣,
她的声音里带著克制不住的激动:“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的时间!
我真不能原谅!”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面,
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像一层黑色的丝绒。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
雾所湿透,再接著,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著面颊,不受
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轻声的、叹息的、软软的说了句:“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
姐夫,请你照顾我!”
他猝然惊跳,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他怔怔的凝视她,在这一刹那间,就心为之摧,神
为之夺了。雁儿在林梢5/353
下了课,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叠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走出校门,向自己所租的
“宿舍”走去。这座“文理英专”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环境清幽,倒是一个极好
的念书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远,学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学生都在淡水镇上赁屋
而居,也有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房东,把房子分隔成一间间小鸽笼,租给学生们,成为另一
种“学生宿舍”。江浩也有这样一间“宿舍”,只是,他这间属于高级住宅区,房租比较
贵,在市镇的外缘,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当初,这排红砖房是兴建了想当旅馆用的,盖
了一半,屋主没钱再盖下去,淡水毕竟也不能算是游乐区,于是,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给学
生们了。江浩住的那间,可以远眺海港的渔火,也可以近观高尔夫球场的青翠。可是,像所
有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间一样,他这屋里永远杂乱、拥挤、肮脏……到处散落著书
籍和唱片,每次自己进门,都常有无处落脚的困难。他对这种困难完全安之若素,他认为,
只要活得自由舒适,脏乱一点也无关紧要——他称这间小屋为“蜗居”。
这天下午,他就抱著书本往“蜗居”走去。刚开学不久,春天的阳光带著暖洋洋的醉
意,温温软软的包围著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从那忠烈祠吹过来的风里,带著他
所熟悉的烟火味,正像那庙宇的钟声,总给他那年轻的、爱动的、热烈的胸怀里,带来一抹
宁静与安详。
这个下午,他很知足。
这个下午,他很快乐。
这个下午,他认为阳光与和风都是他的朋友,无缘无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
哨,想——找个小妞泡泡。
抱著书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庙宇,有钟磐。他吹
著口哨,心无城府,无挂无碍。忽然间,他看到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挂著一串铃
铛,叮铃铃的响著,滚雪球似的滚到他脚边来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著这小东西,记起最
近一些日子来,常看到这只小狗。邻居说,这是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养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
小狗,那小东西居然丝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而又灵
活的对他转动著。他笑了起来,弯腰把它抱进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叽哩咕噜的对它说著话:
“嗨,小家伙,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
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来,因为那小东西开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别这
样,别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饶,求饶!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
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树林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的呼唤声。那小狗立即竖起耳朵,喉中呜呜乱
鸣,四只脚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还来不及把它放到地上,蓦然间,从树林里直窜
出一个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没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风般对他卷过来,劈手就夺过他手中
的小狗。接著,一连连珠炮似的抢白,就对著他“炸”开了:
“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去
卖,对不对?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还是大学生呢,根本不学
好,专偷人的东西……”“喂喂,”他被骂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脑子里冲,他大声的打
断了她。“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谁偷了你的狗?我不过看它好玩,抱起来玩玩而已!谁认得
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睁大眼睛对他望著,脸上有股未谙世故的天真。
“我只有煤球雪球,没有养过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经的说。“也没有炭球。”看她说得认
真,他的怒气飞走了,想笑。到这时候,他才定睛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短短的头发,额前
有一排刘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刘海下,是一对骨溜滚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倒
有些像那只“雪球”。红扑扑的面颊,红滟滟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梁……好漂亮的一张
脸,好年轻的一张脸!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宽腰身的、鲜红的套头毛衣,翻著兔毛领子,
一条牛仔裤,卷起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以上,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长统马靴。脖子上和胸
前,挂著一大堆小饰物,有辣椒、鸡心、钥匙,还有一把刀片!好时髦!好帅!好野!好漂
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觉的微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扬起下巴,挺神气的转开了头。
“不告诉你!”她说,抱著她的雪球,往树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树上,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不语。今天的阳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
今天的风大好,今天的树林太好……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钉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视著那红
色的背影,她已经快隐进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著他。她唇边有个很调皮的、很妩媚的、很动人的笑
容。
“我姓林。”她轻声的说。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仓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话来说,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接
了句:“树林的林吗?”
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了
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纯
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
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追松
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让它
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著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眼
睛,鼓著腮帮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你叫
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