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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
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
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著说:“然后,
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
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
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著,那么流
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
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
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著。他睁开眼
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
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
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
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
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著他。“我告诉
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
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著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
“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
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
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
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
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她一
定忙著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
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
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
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脸色在一瞬
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因
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著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著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著她那眉端的轻
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
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著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
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
都依赖著姐姐而存在著,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
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
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著轻愁。“我在表演,演舞台
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回
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该叫你
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
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著沙哑:“我记得
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
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著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
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得也
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
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的
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
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
“你找到了没有?”他看著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懂
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
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
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
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
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
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
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
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
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
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
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
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
饭!”他很快的说。雁儿在林梢4/35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
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
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
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
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
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
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著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著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的念:“雁儿在林梢,眼
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
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不
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的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
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
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的笑了笑。“好
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的握
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那么,
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的凝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的
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
然。他说:“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吗?”“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
么是天堂鸟吗?”“你告诉我吧!”“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
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
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赞美,”她
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她吗?”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
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的结束了正谈到一半
的话题。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
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
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
饰。例如一个丹麦磁的巴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
制斑鸠。他望著这些东西,她说:“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
那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作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
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
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