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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她头也不回,就当他不存在,她继续拨弄著那些珠子。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招手叫了
两杯咖啡,他把一杯热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还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
上一支烟,那熟悉的香烟气息对她绕鼻而来。这些举动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半侧过头
来,她从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著他。这个人,他是魔鬼吗?他是凶手吗?他是邪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找了你好几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午
后,还开车去了一趟大里,以为你可能又去那个渔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渔民,和那些岩石,
也看到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厅、咖啡馆,后来,忽然想起这儿——心
韵,以前你曾经约我来过一次,于是,我就来了。”他喷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与她之
间。“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
“因为……”她慢腾腾的,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因为这儿离碧槐的坟墓很
近。”
他惊跳了一下。她紧盯著他,声音更冷了。
“这刺痛了你吗?”她问:“你永远怕听到碧槐两个字,好奇怪。一般人都会喜欢谈自
己所爱的人。”她用小匙搅动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搅出来的回旋,不经心似的问:“碧槐生
前喜欢花吗?”“是的。”“喜欢什么花?玫瑰?蔷薇?紫罗兰?丁香?”
他注视著她。“不。她喜欢蒲公英。”
“蒲公英?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吗?”
“是。她说玫瑰太浓艳,兰花太娇贵,丁香太脆弱,万寿菊太高傲……都不适合她,她
常自己譬喻为蒲公英,长在墙角,自生自灭,不为人知。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黯
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搅咖啡,用双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他迎视著
她的目光,面容显得相当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担忧,他的神情忧郁而落寞。但是,他浑身
上下,都带著种正直的、高贵的气质,他不像个凶手,一点也不像个凶手,倒像一个等待宣
判的囚犯——一个冤狱中的囚犯。冤狱?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两个字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在
帮他洗脱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几天了!”他说,猛烈的抽著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著。
“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处乱跑!如果你不想见我,只要给我命令,我决不去纠缠你。但
是,请你不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在外游荡,你使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仔细的看她。“你又瘦
又苍白!”他的言语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
有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跳不规则,使她的呼吸不稳定。这种“感觉”令
她气恼,令她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乱跑,还是逃不开你!你干嘛紧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
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种激动的情绪,他的面容更忧郁了,眼神更落寞
了,他很快的熄灭了烟蒂,简单的说:“好,我走!”“不许走!”她冲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著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还有——爱
情。那种浓浓的爱情,深深的爱情,切切的爱情。她在这对眼光下融化,瑟缩,而软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命令似的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坦白告诉我!”
他点点头。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的喉咙干燥。“曼侬是谁?”她哑声问。
他再度惊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
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浊,他的眼神凌乱,他的声音颤抖。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他问。
“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曼侬是谁?”
他蹙紧眉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额。
“曼侬——是一个舞女。”
“你——爱过曼侬?”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个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
度,很有灵气,很能吸引你?曼侬?她自比为曼侬·蕾丝歌,蒲李渥笔下的人物。她是不是
像曼侬·蕾丝歌一样迷人和可爱?你直到现在还爱她,是吗?她喜欢什么花?绝不是玫瑰、
兰花、丁香,或万寿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声,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
来,带动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时间,一片乒乒乓乓的巨响,使整个咖啡
馆都惊动了。那年轻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怀”,吓得也住了嘴,侍者们全往这边望
著,江淮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声的,恼怒的,旁若无人的对丹枫大吼起来:
“住口!我对你受够了!我没有义务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审判!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
问题!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评判!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你认为我是凶手也罢,是刽子手也罢,是魔鬼也罢,我再也不辩白,不解释……”“江
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惊动所有的人吗?如果我们要吵架,最好是出
去再吵!”
一句话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就埋著头冲出了咖啡馆。丹枫跟在他后面,
走出了心韵,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枫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浑身带著种难以描
绘的高傲,这高傲的气质令她心折,这心折的感觉又令她恼怒,她咬咬牙说:“江淮,你不
用对我吼叫,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他蓦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盏街灯
下面,回过头来,阴鸷的、惊悸的望著她,不稳定的问:雁儿在林梢26/35
“你决定了什么?”“我要离开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间内飞回英国去!”
他闷不开腔,死盯著她,似乎一时之间,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你不用再烦恼,不
用再担心,”她继续说,她的声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远。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那眼
光是迷蒙的,深沉的,难测的……里面还带著抹令人费解的恐惧和惊惶。“我不会再追问你
任何事情了!也不会再审判你了!因为,我已经被吓住了,被许多事情吓住了,我没有勇气
再去发掘!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可能找出来的真实!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决心做一个
逃兵!我放弃了!我逃开你!放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远远的!你放心了
吧?你满意了吧?”他注视著她,她站在街灯之下,灯光和月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手臂
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宽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风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
她那瘦小而亭匀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后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妩媚与纤柔。真的,
她美得像诗,美得像画,美得像片纤尘不染的白云。而那对迷蒙的,无助的,悲凄的眸子却
使人心碎。他费力的和自己那复杂的情绪交战。
“对不起,丹枫,”他沙哑的说:“我找了你好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不是要和你
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说,语气肯定而坚决。“我决定了,我回英国去。”他吸了
口气,扶著街灯的柱子:
“不要轻易用‘决定’两个字!”他低语,在热情的烧灼下显得有些昏乱和软弱。“不
是轻易,是考虑了很久很之后才‘决定’的!”她也低语。“不要和我负气!”他的声音更
低了。
“不是负气!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著她。“不能更改了?”她摇摇头。他再吸了口气,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
停在路边的车子冲去,大声的说:“好吧!看样子,我没力量留下一只流浪的雁子,你高兴
继续你的流浪,我有什么话说?上车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两步。
“我还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凶暴的看著她。
“你听不听话?”他恼怒的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场才满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
什么样子?你看你苍白得像个鬼!你给我上车!”他打开车门,把她摔进了车中,再“砰”
然一声关上车门,从另一扇门上了车,他发动了马达。“你给我回去好好的睡觉!你满脸的
倦容,满脸的病容,一身的瘦骨头……”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他回头再看了她一
眼。“老天!”他叫:“你给我滚回英国去吧!否则,我会被你凌迟处死!”
13
江淮站在他的大办公厅里,斜倚著窗子,望著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那灿烂的阳光。他怔
怔的发著呆,心情矛盾而神志昏乱,在这矛盾和昏乱中,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
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
他用手拂拂额角,虽然只是五月,虽然办公厅里已开了冷气,他仍然额汗涔涔。他在室内大
踏步的踱著步子,完全定不下心来,桌上堆满了待办的公事,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他从房
间的这一头,走往房间的那一头,不时望望电话机。他想打个电话,看看手表,才早上十点
钟,应该让她多睡一下,等她睡够了,或者她肯好好的谈一次了。谈一次?他还能跟她谈什
么呢?每次的谈话,一定是结束在争执和痛楚里!天哪,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多久?继续多
久?继续多久?有人敲门,他本能的站定了脚步,方明慧推门而入,又是满手的卷宗文稿,
又是一连串笑容可掬的报告:
“编辑部问本月新书的计划你满不满意?发行部说那份发行调查表已经送给你两个月
了,问你要不要放弃那些小地区?印刷厂说纸张涨价,新价目表在你桌上,你一定要看一
下,决定是调整书价还是改用较次等的纸张?这个月要再版的书有十一本之多,是不是完全
再版……”
“明慧!”他叹了口气说:“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我等一会儿再看吧!”“江先生,桌
上已经积了一大叠了呢!你还是快快告诉我,我闪电一样记下来,马上交给他们去办,好不
好?”方明慧笑嘻嘻的说,摊著记录本。“我们一条一条来讨论,好吗?”
“明慧,”他忍耐的蹙蹙眉,忽然冒火的说:“你叫各部门自己决定吧,总不能大事小
事都来问我!”
方明慧扫了他一眼,笑容消失了,她悄然往门口退去,到了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大
胆而直率的说:
“各部门做的决定你能信任吗?你信任,我就让他们去做,如果天下大乱,你可别发脾
气!”
“好好,回来!回来!”他投降的说:“我们来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处理掉吧!”方明慧
那圆圆的脸蛋上闪过一抹笑意,就飞快的折回到桌边来。刚刚把速记本摊好,桌上那架江淮
的私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江淮像触了电,立即返身冲到桌边,一把抢起那电话,他才
“喂”了一声,对方已传来丹枫的声音:
“江淮,我刚去航空公司买了飞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