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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挺认真,“……我从来没想起来过昨天夜里做了什么梦……只是,有辰光,日里,白天,倒会做梦,真真假假的,一歇歇又没有了……”
“白天做梦?醒着做?”
“醒着。”
那场架,断断续续打了有十几天了。
只是因为买饭?因为那头野公牛子?
给他起个外号“子”,真是再像不过。谁有他那样一身疙瘩肉,那样一脸粗黑的络腮胡,那样一双蹄子般的大脚。踩在田埂上,田埂颤巍巍像要散架,谁要碰一下他那把全连独一无二的火车头牌铁锹,谁要在魏华背后挤眉弄眼,他就会像头发情的公牛似的哄起来,逼过去。其实不过是个小班长罢了。全连四个排,十二个班长,倒有十个是北佬,真他妈的欺人太甚。他当了快一年的排长了,好容易熬到提个副连长,上头偏偏选中了那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会说“嗯哪”的鹤岗青年魏华。就算他一口气能刨下桌面大的冻粪块,能扛两麻袋豆种,除了子又有谁服他呢?那张脸黑得掉煤堆里也找不着,连牙也黑!可余指导说他心红,红心、忠心。红屁!粪蛋一个。叫他这样的老高三的排长,让魏华去领导,岂不颠倒黑白吗?魏华那小子倒知趣,从不敢管到他头上,偏偏有这头瞎,保镖似的跟在魏华后屁股,狗仗人势地吆喝……
就是为了买饭。
那饭车一到,子就冲了上去,从筐里抢出一抱馒头,抬起胳膊,从肩到腕,一口气排了一溜,不多不少六只。那条黑胳膊,同那四两重的黑面馒头一般粗,活像两条胳膊绑一起了。又神气活现地走开,在地头的灌木丛里,咔嚓撅一根树棍,把那馒头扎成一串,戳在地上,立时地上耸起小山似的一座。然后慢吞吞拎上那把雪亮的“火车头牌”,朝牛车上的菜盆走去。他是个看水员,那把铁锹亮得锡箔似的,绝无丁点锈斑,晃得人眼睁起来都费劲。瞧他那耀武扬威的德性,往锹上吹口气,又在膝盖上蹭几下,用锹杆拨开围着牛车排着队的人群,将那亮晃晃的锹,直伸到炊事员的鼻子底下,差一点就刮掉人半个鼻尖。
“来菜!”他用下巴指指锹头,瓮声瓮气地下着命令。
那炊事员同肖潇熟,她躲开那锹尖,没好气地嘟哝一句:“排队去!”
“你大爷还用排队?”子那锹里闪出几道贼贼的亮光,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往牛车板上一甩,“拿去,不用点来点去的丢派!”
他冷眼站着,脚心乎乎地热了。只一动念,满腔里积淤已久的那股子气,便涡流似的上下旋转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呢?都是四十五斤粮的一张户口,都是没有“靠背椅”的外来户,在这天边外的荒原,到底是他陈旭还是那个子说了算?
“牛犊子!”有人敲了敲菜盆。
“上牛号马号去,管够!”有人讪笑。
子被激怒了。铁锹载着菜汤飞出去,泡泡儿转眼间被扔进了水田,七仰八叉地倒在泥浆里。扁木陀阿根,顿时一半脸成了胡传魁,一半脸成了刁德一。牛车倾斜了,姑娘们四散逃去,西葫芦满天飞舞……只有他镇定自若,咬紧牙,跺跺脚,四下里使着眼色:你们那些“熊”牌铁锹呢?熊急了也上树!于是那长久来被异乡的排外恶习压抑得忍无可忍的小伙子们,都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所有能抡的家什,往上吐着唾沫。一场恶斗迫在眉睫。本来,这天是白白地赢了那群北佬的,他们不像南蛮子上了劲真会拼命,不像南蛮子们一年前还在文攻武卫指挥部大楼顶上实习过真枪真炮。北佬看似霸道,骨子里却天生有股奴气……
偏偏刘老狠就在那节骨眼上,气急败坏地赶来,一口一个“娘的”,酒气冲天,熏也把人熏散了。子咬着馒头告状说:“不让人吃饭,咋干活儿?”刘老狠正要朝他瞪眼,他斜一眼子,酸溜溜顶上一句:“人说鸡蛋是狗下的你也信?”气得刘老狠直龇牙。那一仗就那么输了。不明不白的好不晦气……
“南方人就是比北佬聪明。”他脱口而出,“真的打起来,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别看他们个大,笨猪一样的,又怕死。南方人到底灵活,前天晚上没看见泡泡儿,把魏华的衣裳翻起来,套牢他的头打,哈,叫天也不应……”
《隐形伴侣》三(3)
肖潇听出那话里,有一点忘形的得意,便忧虑起来:
“魏华会不会被打成残废?打太重了。”
“你担什么心?残废了,看他还好拄着拐刨大镐?送回鹤岗去,子就老实了。”他说得恨恨的。牙缝里,透出一股令人发的凉气。
黑暗中,肖潇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两条胳膊,甩得有些幸灾乐祸;那脚步声,也有些诡秘错杂,似乎就是为了把魏华赶回鹤岗去才揍的他?这残酷的复仇。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交叉着双臂,抚着自己。
“你说,这件事同你没关系。”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害怕了,站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冷笑一声。
“说呀,没关系没关系。是他们,泡泡儿他们……”她觉着惶惑,低下头恳求。
“他们是谁?”他一动不动地反问,“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没有我,是不会有这种胆量的……”
她叫了一声。寂寥无声的原野上,一个低低的闷雷,在她头顶炸响。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喃喃。
“因为需要。要让全分场的人都晓得,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说得异常冷静。
傻姑娘,你说是为什么?不会仅仅为了买饭。你忘了那只天鹅蛋吗?它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她颓然坐在地上。月色昏昏,莽原越发不可辨认。地缝露出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她整个儿吞噬。她攥紧手指,屏住气力挣扎。
“那……刚才下午领导找你谈话,你为什么……不承认……”
他不回答,摸着衣袋。火柴头亮了亮。
“而且,也不应该骗……那个司机……”
她隐隐看见,他坐在一根灰白色的圆木上,木头很长,悬空架着,有什么声音咕咕响动,一股阴湿的水腥气荡漾过来。
这是一座小桥。小桥?该是快出农场的地界了。
“干吗要骗人?”她又挣扎。心有些发痛,为了他迟到的坦白。奇怪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
干吗干吗,连你也审讯起我来!我难道被人审讯得还不够吗?一九六八年被当成“反动学生”隔离审查,一个“恶攻”罪,欲置死地,你知道我是怎么死里逃出的吗?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坦坦荡荡承认了那些言论。可是,又有人让我推翻,一定要推翻,怎么推翻都可以……
他把烟头甩进河里,站起来:
“没读过那些书呀,连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人分为两大类,不是骗子,就是傻子;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我没承认策划打架的事,鲇鱼头还一个劲追问‘文革’,假如承认了,一辈子不要想翻身。这次回杭州,就是要去寻工宣队弄灵清,我档案里到底有没有东西。没有,回来再同他们算账!”
一阵风过,她簌簌发抖。眼前一片迷惘。江南冬天湿冷的大雾,弥天盖地。好端端走着,就会冷不丁撞过一辆车来。也许,向后转,还来得及?桥上的木头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叫人不敢往上踩。他总是让她感到意外。她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那话真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
“都讲灵清了。你走不走,随你自己决定。”他在地上磨着鞋底,“你大概,认为我变坏了,是不是?现在没工夫同你讲了,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井底大个地方,人都快让它关傻了,我不甘心……”
她怔着。串联时在上海见过一种有轨电车,两头都可以开,不用倒车。走不走?即使回分场,还说得清吗,深更半夜……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的。”他冷冷说。一边解着衣扣,把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脖颈萦绕上来,周身的皮肤,又被爱抚了一遍。一个深秋的子夜,他带她去寻妈妈隔离审查的牛棚,爬墙进去,她踩着他的胸、肩、头顶……他的衣领上留下她的鞋钉勾起的血印,像几朵杜鹃。那是个雨天,他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抱着一大堆刚从南高峰上采来的映山红……
“不!”她用下巴抵着那油腻的外套领子,茫然说,“我不回去!”
《隐形伴侣》四(1)
他们走了很久,总是没有走上那条通向半截河镇的国防公路。
又走了很久,隐隐地出来一条岔道。两条道都很宽,他不知道应该朝哪条路上拐。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不知几点钟,他没有表。肖潇有一块小表,却停了。天还没有一点儿亮的意思。北大荒的夏夜,只要过了一点钟,东方的云就开始卷蚊帐。
他望见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都已走过去了,心里一动,回过身,用手电扫了扫,见是个长方形的窝棚,门口没挡帘,似乎空空无人。
“累不累?”他问她。
“就是……冷!”她牙齿微微打战,只能紧紧咬住。
“等天稍亮一亮,认认路再走。”他说,“赶火车来得及的,就是不要走错。后半夜下露水,没多少蚊子了,窝棚里总比外头暖和。”
她点点头。他便抓住她的手,一齐跨过路边的干沟。窝棚里扔着些凌乱的干草,地上除了一个黄瓜蒂,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在这里歇一歇。”他麻利地摆弄草,拍平了,让她坐下,随即按灭了手电,走到窝棚口去。
“你呢?”她问。为啥不同她坐在一起,生气了?也不吻她一下。这么黑,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这里管门。”他答,“假如我也困着了,会误车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千万不能走过去同她亲热,忍忍吧。只要挨着她,一切都乱套……
“哎呀,”她忽然惊叫了一声,“有东西咬我……”
他走过去,掩着手电光,从她的手腕扫到脚背,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双疲倦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委屈地凝视着他。他的心颤了颤。
“没有东西。”他说。
“是没有。”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他弯下腰,在她的颈窝里,亲了一下。不及她伸出手,便走开了。“睡会儿好了。”他低声说。
一阵草动,随后便没了声音。
他坐在窝棚口的半块砖上,对着大路,路边是一片贴地生长的庄稼,反正不是瓜地就是土豆地,在暗夜里铺排得老远。一团薄淡的雾气,从身后悄悄侵袭过来,绕过窝棚,又蔓延而去。静夜的原野,这般的茫无边涯,这般的随心所欲,好不神秘,好不诱人,仍像当初他刚踏上这块土地时那样的充满了魅力……
如果这世上还有未被征服的高峰,他一定是为了那些人们尚未创造的奇迹而出生的。小学四年级,他就在冬天里独自一人游过了钱塘江。六年级,他率领两个“兵”征服了南高峰的千人洞。初中二年级,他得了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四百米第一名,数学竞赛第二名……
可惜,到了一九六六年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奇迹却淹没在屋顶、街道、车头、船尾、茶杯盖、笔记本、毛巾、汗背心上的数不清的红旗里。当他在这个红彤彤的新世界里确确实实出够了风头以后,他才发现世界原来是多么窄小、拥挤。
他打开被标语和大字报覆盖已久的地图,这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只剩下鸡冠子上那一溜黑土——七千里外人迹稀少的东北大平原,或许还残存着一角没有红旗的空白。
那一块原始蒙昧却立下了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