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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却才三更未过,坊门紧闭,杨无恭跑到街角阴影里蹲下,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他静静蹲到五更二点,街鼓一响,那坊门“呀”地开了,他狼一般窜出去,看也不看,顺着街往南直跑。
他只穿着短衣短裤,靸着一双木屐,瘦胳膊腿,竹竿身子,一晃一晃地,飞也似地跑出了启夏门。他越跑心里就越欢喜,竟是不觉得气喘,只盼着能这样直跑到死。
环绕长安城有八条河流,城东灞水、浐水,城北渭水、泾水,城西沣水、涝水,城南镐水、潏水,因此素来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杨无恭一气跑到城南潏水岸边,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地,面朝下扑倒在地。他也不翻身子,只是把脸从泥里抬起,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条河无声无息地奔流,那河水打着旋,裹挟着草木泥沙,直往西去了。
杨无恭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把身子挪到斜坡边上。那斜坡上长满了草,他一松劲,身子就顺着草皮往下滑去,直滑到河滩上才停住。他仰面躺着。巳时已过,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他脸上,胸上。他已是跑了一身的汗,索性衣也不脱,扑通跳进河里浮着,任河水带着他向下游漂去。到了中午,日头把河水都晒得烫了,他才慢慢游到岸边,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躺住。只一会儿身上的衣就干了。知了在他头顶上“滋滋”地唤,几只蠓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渐渐迷糊起来,一忽儿好似又回到了流枫川,一忽儿又觉得其实还是在宣阳坊里,一忽儿又想到他中了进士后的风光无限,一忽儿又似乎看见那侯静山正追过来……终于还是睡着了,嘴里犹自咬着一根草茎。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听到姬蕙在唤他,“杨郎——,杨郎——”
他兀地醒了,看见一轮大大黄黄的月亮悬在自己头顶上,倒吓了一跳。他站起身,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只是任性走着。过了一会,肚里“咕咕”响起来,方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没吃东西了,看见左首一带黑黑的,像是林子,便深一脚浅一脚摸过去,却尚未到林子边上,已被人扑翻在地,反剪了手绑了,只听那人道:“今日却是不行运,等了一天,才等到一只肥羊,也罢了!”
那人把他扛在肩上,向西行去。杨无恭看见那月亮已变得银白,像一大块冰,直要凉到他肺腑里去,就觉得心里欢喜,不由地簌簌流下泪来,孩子似地哭。
那人听杨无恭在他肩上哭,便骂道:“他娘的,这肥羊却怪了,好似知道老爷要宰了他一般,七早八早就嚎起来了。”
杨无恭却哪里听他说什么,只是哭个不停。那人行入林子里去,过了一道石桥,又抹过一丛竹林,闪出几间茅草屋来,那人闯入去,行到一个黑黢黢的所在,“砰”地把杨无恭扔在地上,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多久,天亮起来。杨无恭张眼一看,却是在一个岩洞里,地上铺了茅草,边上立着一张血污的长凳,岩壁上还挂着几张皮。杨无恭还只当是什么野物的皮子,细看去时,却见那皮上没什么毛,不像野物的,倒像人的,才知道自己是进了人肉作房里了。
岩洞口立着一排木栅,用板皮扎了个门。从那木栅缝里张出去,看见外面是个酒铺,想就是昨夜看到那几间茅草屋了。
又过了不久,只见一条大汉,穿着件布背心,腰下围一块破布,伸着懒腰,从那酒铺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去到灶下,抓了一把牛角尖刀,推开岩洞的板门走进来。
那人颔下几缕赤须,高颧骨,黄黑脸,胸口一丛赤黄胸毛,进来睃了杨无恭一眼,道:“呸,昨夜里扛着恁重,原来只是副骨头架子,没肉的货!”
他过来一脚踏在杨无恭胸口上。杨无恭却也不怕,只管看着那人笑。那人只当杨无恭是吓傻了,也不理,左手“刷”地撕开杨无恭胸口衣服,右手牛角尖刀就要插下来,却突地自语道:“这鸟人身上腌臜,俺不如且去提桶水来,把他洗一洗再杀,也免得客人老说俺李三的包子不干净,肉馅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果然丢了刀出去,提了桶水进来,把杨无恭抓小鸡也似抓起,挂在岩壁一个大木钉上,剥去杨无恭的衣服,“哗”地把水往杨无恭身上一冲,扔了桶,脚趾头挑起地上尖刀,抓在手里,正待要下刀子,却突然把刀一撇,跑出去抱住喉咙呕起来。
半晌,那人重又进来,“啪”地给杨无恭一大巴掌,骂道:“你这贼乞丐,如何却是个没卵的货,害老爷一身臭汗扛你回来!”
杨无恭却与他争道:“我虽是没卵,身上也有百十斤肉,一样做得包子馅,你如何便打我?”
那人大笑道:“呸,一听就知道是个没尝过人肉的驴货!那人没卵了,肉还吃得么?竟是比乌鸦肉还酸还臭,连狗都不吃,用你做包子,没得砸了我的牌子。”
杨无恭怒道:“你莫胡说,且去寻一只狗来,看它吃不吃我的肉!”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朝地上吐着唾沫,似乎杨无恭竟是比茅坑还臭。须臾,他揪住杨无恭头发,把杨无恭从墙上摘下来,扯出茅屋,直往后山上拖去。
杨无恭被地上的碎石割得一道道的,不禁骂道:“你如何只管拖我!”那人道:“不拖你怎的?难道还要老爷抱你不成,他奶奶的,老爷昨夜扛了你一夜,今日必是恶心吃不下饭,如今便是拖着你还嫌臭哩!”
杨无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到了山顶上,那人松了杨无恭头发,一脚把杨无恭踢下崖去,犹自叉着手在山顶上叫道:“你这贼乞丐,只有饿急的狼才会吃你那身酸肉哩!”
杨无恭顺着那崖坡直滑下去,到崖底下时,早昏得不省人事。直到天黑了,才醒来,觉得脸上一阵一阵地麻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着自己。他吓得脚下一蹬,向后退了半个身子,看见面前亮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他心里一股凉意升上来,“是狼,是狼!”
他虽然有心要求死,但当真遇到狼时,却不由得心里害怕。他脚下乱蹬,拼命往后退,突地背上一凉,却是靠在了山岩上,再无路可退了。
那狼却不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瞅着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好似一个破烂的风箱。
杨无恭定睛看去,只见四周还有不少绿眼在荧荧地亮,那眼光阴狠、贪婪,却又疑惧、畏缩。
那只狼终究是贴了过来,一双前爪搭在杨无恭肩上,长长的狼吻凑上来。杨无恭嗅到一股酸腥气。这时他心里却不再害怕了,倒是有些欢喜,——原来毕竟还是有人要吃我的肉的。
突然狼群里一阵骚动,跟着杨无恭眼前那只狼就飞了出去,“砰”地砸在山岩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杨无恭心里倒有些失望。看前面立着一个老头子,葛巾布衫,佝偻着背,拄着根龙头拐。狼群退了退,有几只去撕咬刚死去那只狼的尸身去了,余下的却向那人逼过来。
那人仍是佝偻着,只等狼扑过来,就抬手一掌打过去,霎时又杀死了五只狼。剩下的狼许是怕了,低低嚎了几声,倏乎退去。
那人转过身来,把脸凑近杨无恭,牵动嘴角笑了笑。是一个长得颇有些滑稽的老头子,三角眼,蒜头鼻,一部大白须,直长过脐。
“李三不吃你?”那老头问。
杨无恭点了点头。
那老头又笑了笑,道:“我吃!”
老头子扔给杨无恭一件绸缎长衫,让他穿了,引着他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