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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他不说这话还好,杨无恭听到“易如反掌”四字,登时拉长了脸,道:“在下及不及第,不劳窦大财主关心,他那几个铜子儿,还是留给别人用吧!何况在下已有糟糠在堂,这桩婚事,却答应不得。”
那陈君嗣早打听清楚,杨无恭并未成婚,原以为必无拒绝之理,没想到倒推得如此干净,只好讪讪作别而去。只惊得那夏三不住地咋舌,道:“先生可知这窦大财主是谁?”杨无恭道:“饶他财神爷下凡,我也不搭理他。”夏三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杨无恭把他推出门去,反手把门拽上,只是冷笑不已。
没想到隔了几日,又来了个媒婆。那媒婆打扮得老妖精一般,斜跨一头青皮大叫驴,一径来到杨无恭门首,叫道:“杨大官人,老身这厢有礼了!”
等了半晌,却无动静。她近前去往屋内一看,惊呼道:“哎哟,我的妈呀!”
原来杨无恭正脱得赤条条躺在堂屋内睡中觉,他这儿本少人来,是以连门也未关。那媒婆这一声叫唤,倒把杨无恭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认得是城里有名的媒婆井大娘,唬得返身回去把衣穿上,迎出来道:“妈妈何事到此?”
那媒婆入得屋中,也不需杨无恭招呼,自掇了条板凳坐了,道:“官人大喜!”
杨无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敢问妈妈,我有何喜?”
那媒婆道:“昨日老身正在市间闲走,忽然一位体面的老管家过来道:‘借一步说话。’将我引入一酒肆中,挑了一个临街的阁儿,又上了好多果品酒菜,道:‘素来晓得大娘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玉成了许多才子佳人的,今日却央大娘做成一桩好姻缘。’原来是窦家的闺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前日在曲江池游春,偶然见到官人风流俊俏,芳心暗许,回到家中,恹恹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问清了缘故,立时便请了一位相公唤做陈君嗣的,前来说媒,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官人可知,他窦家乃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在西市里开了十数爿的绸缎铺,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井大娘只顾在那里嘈,猛听到“砰——哗啦啦”的一阵响,原来是杨无恭听得怒火中烧,“砰”地一掌拍在了桌上,他那桌子还是从夏三家搬来的旧货,早已朽坏,权且用着,却怎经得住杨无恭一掌,立时“哗啦啦”地倒做一堆。
杨无恭怒道:“妈妈可知我杨无恭的出身,想我高祖,本是皇族,隋室败亡,李唐兴盛,父亲死于乱兵之中,兄弟星散,家道败落。无恭本当一心向学,好寻个出身,光宗耀祖,没想到科场昏暗,无恭连考五年,竟是连年不第,惭愧啊!如今妈妈又来说亲,我杨家是何等人家,怎能和窦家那样的商贾结亲,罢了罢了,妈妈请回,就说我杨无恭没那样的福份,不敢高攀,只盼窦老爷子再勿派人来寻,我便阿弥陀佛了!”
一番话说得井大娘默然无语,她站起身,攥下腰间青手绢,抹一抹额上汗珠,道声叨扰,扭着腰出了门,跨上毛驴,狼狈而去。
第二日申牌时候,马家集里又蹬蹬蹬来了条大汉,身长丈余,面如黑炭,一双眼红似朱砂,腰间插着两把板斧,乍看去便如那古庙里的金刚。
那大汉来到杨无恭门前,挥起巨斧,“飕飕飕”把檐下那几株老梅放倒,吼道:“兀那姓杨的,还不快快出来!”杨无恭却好在屋内,听得吼声,就那窗槅子里一张,惊出了身冷汗。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却又听得那大汉吼道:“你杨家算什么鸟东西,咱窦家的媒人巴上门来,竟被你冷言冷语顶了回去,只苦了咱们小姐,多少公子王孙她看不上,偏生就看上你这穷酸。”杨无恭听他辱及家门,心里那傲气却被激了出来,“咿呀”把门推开,冷笑道:“来者何人?”那大汉道:“说出来怕不吓出你一泡屎,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窦虎便是。”杨无恭道:“似你这般做媒,倒也少见。”窦虎把他手中两只大斧撞得“当当”响,道:“你若不随了老爷去,老爷就把你一斧头劈了,再一把火烧了这几间烂草房,让你杨无恭变成杨无头、杨无屋!”杨无恭“呵呵”笑道:“你便把我的头砍下好了,要我随你去,却是休想。”
窦虎把右手斧头交到左手握了,上前一步,疙瘩揪住杨无恭顶心,把他放翻在地,拖到梅树边。那老梅却已被窦虎一斧砍倒,只余一个树墩在地上,高不及一尺。窦虎把杨无恭的头摁在那树墩上,一脚踏上去,喝道:“你当老爷不敢砍你么?”
杨无恭是一心要学阮籍嵇康的,岂能向窦虎讨饶,反倒扯着嗓笑道:“哈哈哈,不想我杨无恭今日死在一个匹夫斧下,果然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便听到头上那斧“刷”地劈了下来。杨无恭一闭眼,只听“哧”的一声,心里便想着自己的头已伶伶仃仃掉下来,正骨碌碌向涧下滚去。却又忽觉头上一松,睁开眼,只见依旧是满目阳光,不大像阴间的样子,那窦虎却正挥着斧头,朝草屋砍去。他几斧把草屋砍得塌了,扭身拽开脚步便走,一路走还一路骂:“气杀老爷了!气杀老爷了!……”
杨无恭看那树墩时,已被齐崭崭劈作两半,摸摸自己颈项,却又毫发无伤,他却不晓得害怕,心里只是一股劲想,那窦虎,是如何隔着脖子,劈到树墩的呢?
半晌,杨无恭从烂草屋里摸出铺盖,捆做一堆背在身上,向村头文殊庙踅去。正行间,猛看到那窦虎正踞在村头酒店里吃酒,两只板斧搭在桌边,泛着乌光。那筛酒的酒保,左眼上黑了一圈,想必是不知为何得罪了那黑煞星,吃了一拳。
杨无恭只当窦虎已离去,猛看到他,心里一寒,脚下却慢了,忽又想到那古时的先贤来,什么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还有那不太古的竹林七贤,便壮起胆,挺胸凸肚,昂然从酒店门前走过。窦虎看见他,却不出来,只是“嘿嘿”冷笑。
文殊庙里和尚相帮着收拾了一间耳房,让杨无恭歇下。一日无事,到了晚间,约摸三更时分,杨无恭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被人揪住后颈,从被里拖出来,正待要喊,嘴里却被塞了块烂布,又酸又咸又臭,还有股子陈年油腥味,跟着眼前一黑,已是被人装进布袋里,背在肩上,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竟是跑得飞快。
跑了有半个时辰上下,忽听得有人喝道:“前面何人?巡夜街使在此,还不停下!”
那背着他的人听了呼喝,反倒跑得更快了。
后面的街使聒噪道:“那必是个贼,看他肩上背的什么?”“不错,快追了去,捉住了领赏,兄弟们把去吃花酒。”“莫不是那下了海捕文书的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住了他,可够咱兄弟们去寻花魁娘子乐一乐啦!”
跟着那马蹄声便炒豆般响起,看看追得近了,那人却把杨无恭一抛,抛在路边,杨无恭只听得那些马匹“得得得”震天价响过去,却没一个停下来搭救自己的。
杨无恭死命从袋子里扎挣出来,扯去口中烂布,看看天色,月白风清,看看四周,却是在长安城内。一路只是高墙大树,坊门紧闭。杨无恭急待要寻个藏身处,要不若是被那些巡夜街使当贼捉了,吃二十鞭子那是好的,就怕给当成了突厥密探达力贪汗,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沿街走下去,从坊墙倾圮处跳进一处坊子里,绕了几条巷子,看到一座玄元观的后门虚掩着,便踅进去。他肚中饥饿,想到灶下去寻些吃食,却不知如何摸进大殿里来,看见东墙上大大的开着两扇门,里面灯烛荧煌。他心里奇怪,探身进去一看,那灯火却全都灭了,想回身出去,却哪里有路,只一堵粉墙立在面前,上上下下摸索了个遍,却连个老鼠洞也没有。
杨无恭暗想:方才还有月光,如今却是夜黑如墨,不如等到天亮,再寻出路。他斜靠着墙根坐下,定了定神,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却叫声“苦也”。只见哪里有什么粉壁,自己却是靠着一块大石睡的,远近只有小山青翠,碧水如丝。
他寻路行去,翻过两座小山包,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耳边过去了,唬得他放翻身体,趴在草丛里,张眼望去,只见一匹胭脂马,骋如撒菽,跃上山岗来,马上一个十七八的女子,把着弹弓,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美得天仙一般。那女子回身向山岗下喊道:“娇娇,快来呀!这儿有只狐狸。”
杨无恭就觉得身下的土一抖一抖震起来,跟着就看见一头大象,慢悠悠踱上山。大象背上堆着重重锦绣,锦绣堆里坐着一个女子,满头珠翠,臂上套着青箭鞲,手里一把铁胎弓,这且罢了,尤为异样的是那女子的身材,怕不有三、四百斤重。杨无恭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大象才驮得动。
“妹子,”那娇娇喊道,“狐狸在哪里?”嗓音却是细细的,与她的身材颇不相称。
那着紫衣的女子朝着杨无恭伏身处一指,道:“那不是么!”
娇娇反手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轻轻一拉,那铁胎弓登时弯如满月,却把杨无恭惊得手足都软了,只当那箭是射向自己的。只听“哧”的一声,那支箭从自己头上掠过,跟着那两个女子便叫起来:“射中啦!射中啦!快追!”
胭脂马泼风般驰了过来,从杨无恭头上跃过,跟着那大象也如惊雷一般滚了过去,把杨无恭吓得魂魄都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正待站起,忽又见烟尘起处,十数骑飞驰而来,狂风般刮了过去,马上之人,个个劲装,猿背蜂腰,英武非凡,口中都喊着“快寻小姐去”。又过了半日,杨无恭歇得有些气力了,坐起来,猛又听到身后有女子笑语声。那草长得颇高,杨无恭虽坐起身子,旁人不经意也看不见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却是两个丫鬟,挎着柳篮,篮里堆着各色野花。只听得左边那丫鬟道:“你说那姓杨的有什么好,小姐却巴巴地派了那么多人去请他?”另一个丫鬟道:“是呀!陈相公和井大娘都被他骂回来了,却不知窦虎请得动他不?”杨无恭听到这两句,吓得心都不跳了,暗想:只怕刚才两个射猎的女子中,便有一个是窦小姐,却不知中间哪一个是?若是那美的便罢了,若是那胖的,娶了她,岂不是同落入阎王手中一般。急切间却不知往何处去躲好,他琢磨着,方才那两个丫鬟必是采了野花带回家中的,只向她们的来处去,必不会错,只是那两个女子又是往那方向追狐狸的,却怕遇着她们回来,不如绕个弯,从山脚下偷偷踅过去,或可避过。
他心里想着,掉头向山下走去。渐渐却迷了路径,只见林木幽深,山石荦确,忽而横藤碍路,忽而花径通幽,浑不似方才那般旷野平畴景象。他只是任意行去,忽见茂林中隐有殿阁,他只当是寺庙,想过去讨口水喝,近前去一看,却哪里是寺庙,分明是一贵家亭园,粉垣围沓,朱门半掩。杨无恭大了胆踱进去,但见一汪碧池,池上芰荷芬芳,一道九曲桥,通到对岸。他过了桥,绕过一石山,又是一小院,里面绿草如茵,立着数十株垂杨,一架秋千。他正在诧异,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